洋泾浜奇侠 第一节 到了上海 张天翼   睡着的城市。静静的夜。   突然!轰隆!   炮响!   炮弹划过黑色的空气,像吹哨子似地叫着。接着--哗啦!   □兵工厂里炸开了一个大窟窿。这是太阳牌的炮弹。   接着第二炮。步枪响。第三炮。第四炮。第五炮。   睡着的人跳了起来:   "怎么!……”   "又是什么实弹演习吧。”   "不像。”   "老是实弹演习!”   "听!”   有人在叫喊。屠杀已经开始。   "□鬼子呀!”   "咱们的兵干么的?”   可是□调完了!   这消息马上传了开去。每个角落里都抽痉似地震动了起来。墙上贴满了壁报。 街上叫着“号外!号外!”空气里荡着紧张的谈话。   "马上就得打到天津!”   "北平也有点儿别扭哩。"   "跟鬼子干一家伙!”   "大乱子就来了!”   "干么要退兵?”   世界像一根拉得紧紧的橡皮带,稍为碰一下,就得嗒的一声断了的。    "迟早总得有这么一手的。”   "咱们民族得找自己的出路!”   学生子又活动了起来:拿着旗子在东单牌楼走着;喊着。街上的人觉得这回的 学生子比往日有点不同:这回的事是连自己也有点关系的。   "好家伙!”   "大家干呀!”   有些人在跑来跑去打听消息:   "究竟这儿北平要紧不要紧?”   "说不定。”   "我想搬回南方去。银行里提款还提得出吧?”   他们都轻轻地谈着,仿佛声音一大了点儿就得给鬼子兵听了去似的。他们呼吸 得怪费劲的:空气是早已经凝得像浆糊那么厚了。   "史伯翁,你听见的消息如何?”   "靠不住。走为上策。”   "极是极是。我还去到银行方面听听消息看。”   银行里忙着对付存户提款。拍卖行一天总得到两打人家里去估价那些带不走的 笨重的家具。车站里来着电话,来着慌张的脸嘴,要定头二等的卧车铺位。   "好了,都弄停当了。”   于是许多车辆从前门拥出来,停到东车站西车站门口,卸下肚子的东西:太太, 姨太太,铺盖,蜜枣匣子,老爷,小姐,皮箱,少爷,狮子猫,罐头饼乾,男人佣 人,藤包。   一坐到洗澡堂子似的卧车里,就透过一口气来。   "这放心了。”   "可是天津呢?说不定天津闹了乱子,那可糟糕。”   坐定了的人抽着烟,静静地瞧着别人挤上车。搬运夫给皮箱什么的压得歪着脑 袋,吃力地喊着:   "借光,借光!”   搬运夫后面紧跟着那些皮箱什么的主人,焦急地四面瞧着只要两条腿稍为一停, 后面的铺盖就冲到自己的脖子上。   "借光借光!”   "快,快,车要开了!”   谁都找好了自己定的铺位,安静地等着开车,大家就都拔起一双八字脚,踱出 卧车那扇小门,在过道里走着。谁也得在这车上遇见个把朋友的。   "史伯翁!”   "喔,刘六先生!”   "请进来坐坐。”   那位留着三四根胡子的所谓史伯翁跨进一扇小门。   "到上海么?”刘六先生一面在个绿色洋铁罐子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给那位史伯翁。   史伯翁点点脑袋,把那支烟卷塞到嘴里,去凑刘六先生手里的火。   "宝眷呢?”刘六先生又问。   那个赶快抽了几口烟,把烟拔出了嘴,让嘴来答话:   "都一同来了。”   这卧车厢里除了刘六先生还有一位四十上下的胖子,一个劲儿微笑着瞧着史伯 翁。刘六先生瞧了那胖子一眼,就觉得自己还得做一件事:   "你们二位见过么?……这位是史伯翁,史伯襄先生。这位是……”   "久仰久仰,”那位胖子抢似地说。“史伯翁在北京住了很久吧?”   "甲辰,乙巳……唔,差不多三十年。”   大家忽然给震得一摇,火车就动了起来。   史伯襄老先生抽烟,可是烟熄掉了火。   "大世兄也一同来了么?”刘六先生嘴里问史伯襄老先生,眼向各处找着,像在 找那位大世兄。他找到铺位下面,找到地上,又拿手去掏口袋。   "唔,也一同来了。”   刘六先生找到了一盒火柴给史伯襄老先生点火,眼对着那位胖子:   "史伯翁那位大世兄武功很好。他是……他是……叫做什么派的,有一个派名。 是不是少林派?”   那位史伯翁微笑一下:   "我也弄不清楚那些名目。他是--叫做什么内功吧?”   "现在还天天练么?”   "他爱玩那么一套,我也不大管他。他好像在那里运什么气。胡闹,简直是!”   那位胖子把个肚子挺了起来,大声地告诉史伯翁:武功里面顶了不起的是运气 这步功夫。   甘凤池就是运气的,甘凤池!他声音提得很高:他怕火车的响声掩住了他的话。 "只要肯用功,没有练不好的。令郎有没有拜师傅?”   史伯襄老先生张一张嘴要答,可是胖子又抢着问了下去:   "令郎台甫是什么?”   "兆昌。不吉之兆的兆。昌……昌……昌是--没有女傍的。”   "让我们见一见好不好?”   那位胖子似乎对这些事怪内行的。史伯襄老先生在那张肿了似的肥脸上盯了一 眼,就踱出去到自己卧车间里把他大儿子史兆昌叫了来。   史兆昌比他爸爸高上半个脑袋。大概二十五六岁。眼角往上翘,像一个戏子。 脸红红的。有点胖。胸部挺发达,可是他拼命把胸部吸进,让背驼着。   这年轻人对刘六先生和胖子作一个揖,坐到铺位上,背就更驼了。   胖子把眼盯着史兆昌:   "世兄近来练什么功夫?”   "形意拳。“   "练得久了吧。”   "半年,”史兆昌接着刘六先生给他烟卷。“这倒还不怎么难。老师说的,练功 夫全靠天生的有根底,不然是,怎么用功也练不好的。这话挺有道理。”   胖子点头。他又想问内功练得怎样,可是他弄不明白形意拳到底算是外功,还 是内功。他瞧瞧窗外:野景在向后面飞去。他自言自语地:   "内功很要紧。”   史兆昌一震:唔,这胖子说不定懂得一手两手!他试探地说:   "我也练着运气的功夫。”   胖子回过脸来,把肚子挺一挺,又大声地说到甘凤池:   "气功练得到甘风池那样就好了。甘凤池真是了不起的。譬如……譬如……   他先瞧瞧大家有没有在听他,然后说了一件甘凤池的事。   "甘风池在雍正皇帝面前,试过本事的:他拿一根丝线……一根头发……一根...... 一根丝线……唔,是一根丝线……”   不错,是一根丝线。他说这根丝线有十五丈长。他说甘凤池拿着这根丝线,运 一运气,他把肚子又挺一挺,他说丝线就竖了起来,像一根笔直的竹竿--十五丈 长。   "这还不算,”胖子站起来,打着手势。“在那丝线的顶上面,就是十五丈高的 上面,丝线上面,还拿一个五千斤重金元宝放上去。呵,这功夫!”   史兆昌拍拍烟灰问:   "五千斤的金元宝?”   "是呀。是雍正皇帝的。然而--”这里忽然胖子改成了心平气和的声气,屁股 也坐了下去。“然而还不算什么。后来甘凤池叫雍正皇帝所有的力士来,叫他们用 力拉那根丝线。就有五百个力士来拉。……”   当然是拉不动。于是那位胖子胜利地微笑起来。   史兆昌长长地吹了口气,一肺的烟向胖子脸上喷了过去。这口烟吹得有几分用 力,他就瞧瞧对面那张胖脸,看那张脸给他的烟打得在发疼没有。   可是胖子满不在乎,又挺起肚子说了个运气的故事。……   史伯襄老先生可和刘六先生谈到了时局。   "上海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哩。”   "那不会有什么,”刘六先生放心地。   史伯襄老先生扔掉了手里的烟屁股,又从绿色洋铁盒子里掏出一支。他叠着腿 子,背靠到壁上,这么把自己坐得很舒服之后,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中国人真是不争气!你看,自从……自从自从……自从这个……”   刘六先生似乎想不到别人一下子会发感慨,他愣了一会儿才知道别人所谈到的 题目。   "是呀, " 刘六先生瞧了史伯襄老先生一眼,把眼睛移到一个小藤包上面。   "这回再那么醉生梦死可就真要亡国了。所谓……所谓……然而……但是像是… …大家都觉得这个国不是自己的。”   那个也会心地微笑一下:   "你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拼命是没有用的。我们还是……倒是……唔,明 哲保身。而且……而且……”   突然他儿子兴奋地叫:   "不对不对!”   史伯襄老先生吓了一跳,就“而且”住了。   可是那位胖子很安静地说:   "我当然比你知道呀。”   唔,他们俩在争论什么。   史兆昌红着脸往下说:   "有剑术的人比普通侠客要厉害得多。吕四娘当然是剑客,是剑仙,她是……假 如她是个普通侠客,她可杀不了雍正。她是吐剑杀了雍正的。”   "你记错了,”胖子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在咬着“吕四娘的本领是飞檐走壁,不 会吐剑。她是个侠客,不是剑客。”   "哪里!我看见书上……”   "我当然比你明白呀,”打着手势叫别人别嚷。“我当然比你知道得清楚些,吕 四娘的事我最明白。吕四娘同我还有点亲戚关系哩。”   史兆昌的心一跳,张大了眼盯着胖子。   胖子用手拍自己的膝头,发音很正确地说出那亲戚关系:   "吕四娘的嫡堂侄儿的表侄的曾外孙女婿,是我一个族兄的舅公公的一个内侄的 连襟的姑表兄弟。所以我最明白吕四娘的事。她并不是剑仙。”   "要是剑仙,那就得更……”   "剑仙当然更厉害,”胖子搓搓手。   "总得学到这一地步才不冤枉做一辈子人,”史兆昌瞧着窗子。“做剑仙是非学 道术不可的。”   史伯襄老先生插了进来:   "这可得要有宿根的人才行,你配么?”   那年轻人横了他爸爸一眼,咽下一口唾沫。   刘六先生把手搁在那年轻人肩上:   "你看那些……”   史兆昌全身有点发热。他心跳得很响,差点儿没震碎了胸膛。   "没武功救不了中国,”他说得有点气喘。“只要一个!……还怕鬼子么?......剑 术是非练不可!”   史伯襄老先生可记起吕纯祖降乩坛说的那些话:中国亡不了,有个救国的大英 雄已经长大,马上得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来。   这大英雄是不是他的大儿子史兆昌?   他没这么想。要是这大英雄真出在他家里,他希望这大英雄是他第二个儿子史 兆武--这小子倒有宿根。他不大关心大儿子。   史兆昌瞧了他爸爸一眼,使劲地把手里的烟卷往洋铁痰盂里一摔。他知道那老 头不大相信他大儿子。自从继母生了兆武,这大儿子马上就成了个可有可无的人。   老头觉得大儿子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出息。可是史兆昌对自己的前途当然比那 糊涂老头明白得多。   "哼,瞧着罢!”   他又瞧瞧他爸爸。他爸爸掏出一块折成长方形的手绢,用种满不在乎的劲儿揩 着嘴上那三四根胡子。自从讨了继母之后,这爸爸的脸子忽然变成了讨厌样子:嗯, 瞧瞧他那邪里邪气的眼睛!   这是入了魔道,这是!其实这老头儿人倒是挺好的。可是爷儿俩一回到自己的 卧车间里,老头儿就教训史兆昌:一个人总别自己夸口。   "夸口是不会长进的。” “我可夸过口了么?”史兆时眼睛不对着爸爸。   "譬如刚才你在刘六先生那边……”   "一个人总要有志气,”儿子大声说。“说自个儿的志气可不是夸口。”   史伯襄老先生愣了会儿。   "志气……”老头反着手嘟哝着。   "爸爸,您别老跟我闹别扭,我知道您是……呵,不说了罢。”   "怎么?”声调怪和气起来。   "二弟那么昏天黑地的您倒不教训教训他。”   "你二弟是正交着懵懂运,我有什么办法。”   "呵,懵懂运,”儿子笑了一下。   老头儿就只相信二弟。八字先生说二弟十六岁会当师长,老头儿就把二弟当太 岁看。   "哼,十六岁当师长!”   命里注定了十六岁当师长倒并不是奇事,只是史兆昌信不过他二弟会这么着: 二弟不够料。   晚上他睡不着。火车空隆空隆响着。火车上不好练功夫,今天没做晚课。   干么要逃到上海去,那么怕?   在上海找得到一个师傅么?可是那些剑仙和有道术的人在上海是呆不惯的。那 些人总得在昆仑山上,躲在一所阴暗暗的屋子里炼丹,运气。再不然就是峨嵋山。 ......   史兆昌叹口气,起来点了一支烟。   "得想法子到峨嵋山去求道。”   据说到峨嵋山去,上海可比北平近些。学了道他得花上一天工夫把土匪剿乾净, 于是去打回东三省,还收服了□国。休息了一会,再去征服别的什么国:俄国, 英国。还有什么爪哇国。   "美国呢?”   他考虑了好一会:美国是跟咱们中国挺要好的。……呃,到那个时候再说罢。 那个时候谁也知道有个史兆昌。中国人家家给他立长生牌位,烧着香对他磕头。他 得有个爱人,像十三妹那么一个女子。他和那爱人一块儿立功。   史兆昌狠狠地抽口烟。   上海许找得着十三妹那样的女人。有部书叫……叫……   "叫什么呀?”   叫……不错,叫做什么什么因缘的。可不是,在天桥儿还找得着哩。天桥儿他 去过,可没找着:那些卖武艺的全是些男子汉。只有一处有个女的,那是个六七十 岁的老婆婆。妈的,像十三妹那么个人,天桥只有一个,只有书上说的那么一个。 嗽!   几天几晚他老打算着这些事,跟谁也不开口。老头儿不懂得他。继母跟他压根 儿合不来。兆武是晕头。他只是一个人抽着烟,躺着,计划着到上海第一件事干什 么。   "上海地方我可不熟。”   他从没到过上海。他那位把兄老住上海的,可又走了。这回他总得结识几个人。   坐了几天火车他可一点不累。别人红着眼睛,瞌睡似地跨下车,他就嘟哝了一 句什么,挟一个小皮箱就跳到月台上,抢到别人前面。   月台上蚂蚁似的人。   这许多人里面可有没有够他做朋友的?   呵,上海!   这天的晚上,史兆昌就跨出旅馆门,在爱多亚路的人行道上踱着了。   他手握着拳,嘴闭得紧紧的。重重地在水门汀上踏着八字步子,睁着眼注意着 每张脸子"啊呀,”忽然有个尖脸向他打招呼,“大恩人!大侠客!您家怎么到洋泾 浜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您家?”   可是史兆昌忘记这尖脸是谁。   "不认得了么?”那个打躬似地弯着腰说。“我是胡根宝呀。……您家公馆打哪 里?……”   "呵,真巧!”史兆昌眼睛放光。“我住在这里一家湖南人开的旅馆里。明后天 就得搬家。……你近来怎么着?你是不是……” http://www.shuku.net:8080/novels/mingjwx/zhangtywx/ztyw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