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第十一,十二章 琼瑶   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逼射着大地,台湾的仲夏,酷热得让人晕眩。柏霈文把车子停在工厂门口,钻出车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烈日闪烁得他睁不开眼睛。走进工厂,茶叶的清香就弥漫在空气中,再夹杂着茉莉花的香味,又甜净,又清新,这味道是柏霈文永远闻不厌的。深呼吸了一下,柏霈文觉得精神一振,好像那炙人的暑气都被这茶叶香驱散了不少。经过了机器房,那烤炉的声音和搓茶机的声音轧轧的响着,好单调,好倦怠。炉边的烤茶师傅抬起头来,对柏霈文点首为礼。火在机器下燃着,整个机器房都变成了烤箱,那些师傅和女工都汗流不已。柏霈文在机器房门口站了片刻,再继续往前走。晒茶场上正在晒着茶青,有三四个女工,戴着斗笠,用布包着手脚,站在烈日之下,拿着竹耙,不住的翻动那些茶青。看到了柏霈文,她们并没有停止工作,也没有加以注视,老板跟她们的距离很远,她们是由领班管理的。   穿过了晒茶场,柏霈文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这是整个工厂中,除去了冷藏库,唯一有冷气的房间。柏霈文每天都要办六七小时的公。柏霈文不在的时候,这房间就是会客室。工厂中其他高级职员,像赵经理、张会计等的办公厅就在隔壁一间。再过去,就是女工们的休息室、餐厅,和宿舍。这一排房子,整整有五大间,和机器房、晾茶房、冷藏库等成为一个“凹”字形建筑的,在“凹”字形正中的空旷处,就成为了晒茶场。以规模来论,柏霈文这家茶叶加工厂已是台北最大的一家。别家工厂,搓茶、烤茶都还在用人工的阶段,柏霈文则都用机器来取代了。因此,最近几年来,工厂扩张得非常厉害,业务的发达也极迅速,柏霈文在做事及创业方面,是有他独到的见解和才干的。所以,这工厂虽然是柏霈文父亲所创设,但是,真正发达起来,却是在老人逝世之后。在工厂中做了十几年的张会计,常对新任的赵经理说:   “别看我们小老板文质彬彬的,做起事来比他老子强多了!他接手才三年,业务扩张了十倍还不止!”   柏霈文的哲学是:不断的投资。他们工厂赚的每一笔钱,再投资于工厂,买机器,修房舍,建冷藏库……他提高了产品的品质,因此,台北市的几家大茶庄,都成为他的固定主顾。接着,国外的订单也源源而来,他自己的茶园已供不应求,他就再买茶园,又改良种茶的方法,也不知他怎么处理的,别家的茶园顶多一年收五次茶,春茶三次,秋茶两次。他家的茶园,却常常收八九次茶,每次的品质还都不差。因此,“柏家茶”的名气在茶叶界中,几乎是无人不知的。   走进了房间,柏霈文才坐下来,赵经理已拿着一大叠单据走来了。站在柏霈文桌子前面,他说:   “日本的订单来了,指定要‘雀舌’,我们恐怕怎么样也生产不了这么多。馨馨茶庄和清香茶庄也预定‘雀舌’,今年,我们的雀舌好像大出风头呢!”   “雀舌”是一种绿茶,会品茶的人,就都知道雀舌,这种茶必须用茶叶心来做,叶片全不要,只要茶叶心,因此,许多茶叶心才能制出一点儿“雀舌”,这种茶也就特别名贵了。   “日本要订多少?”柏霈文问。   “一千箱。”“我们接下来!”柏霈文说。   “行吗?他们要三个月内交货,秋茶要十月才能收呢!如果不能按期交货,他们还要罚款。”   “你等一等,我打个电话问问。”   柏霈文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佣人阿兰,柏霈文问:“高先生在不在?”“刚从茶园里回来。”“请他听电话。”对方来了。柏霈文简洁明了的说:   “立德,茶园的情况怎样?我一个月之内要收一批茶,行吗?我接了日本的订单。”   “什么订单?”“雀舌。”“哈!”对方笑着。“我只好站在茶园里呼风唤雨,然后对着那些茶树,吹口仙气。叫:‘长!长!长!’看它们长得出来不?”“别说笑话,你倒说一句,行还是不行?”   “行!”对方斩钉断铁的,爽快俐落的。“这可是你说的,立德,到时候采不来,我可要找你!”   “放心吧,霈文,什么时候误过你的事?”   “那么,晚上见!”“等等!”“怎么?”“伯母叫你回家吃晚饭!”   “哦。”柏霈文挂断了电话,望着赵经理,点点头说:“就这样,我们接下了。”“这位高先生,可真有办法啊!”赵经理忍不住的说。“茶树好像都会听他的话似的。”   “他是专家呀!”柏霈文说。“还有别的事吗?”   “这些合同要签字。胜大贸易行朱老板请你星期六吃晚饭,打过七八个电话来了。”   “胜大?销哪里?”“东南亚。”“我们原来不是包给宏记的吗?你把宏记的合同找出来给我看看再说。其实宏记也不坏,就是付款总是不干不脆,他上次付的是几个月的期票?”   “六个月。”“实在不太像话,合同上订的是几个月?”   “好像是三个月。”“你先把合同拿来,我看看吧。”柏霈文接过了单据,一张张看着,赵经理转身欲去,柏霈文又喊住了他。“等一下,赵经理。”“柏先生?”“我看到锅炉房里的工人好像苦得很,温度太高了,你通知张会计,给机器房装上冷气机,费用列在装置项内,马上就办,越快越好。”“好的。”赵经理笑了笑。“不过这样一来,大家该抢机器房的工作了。”赵经理退出了房间,柏霈文靠进椅子里,开始研究着手里的几张合同,他勾出好几点要修改的地方。正要打电话找张会计来,忽然看到一群女工紧紧张张的从窗口跑过去,同时人声嘈杂。他吃了一惊,站起身来,他打开房门,看到大家都往晒茶场跑去,他顺着大家跑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簇人拥在晒茶场中,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抓住了正往场中跑去的赵经理,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有个女工在晒茶场上晕倒了。”   “晕倒了?”他一惊,迅速的向晒茶场走去。烈日如火般的曝晒着,晒茶场的水泥地被晒得发烫,他从冷气间出来,更觉得那热气蒸人。这样的天气,难怪女工要晕倒,在晒茶场上的女工应该轮班的,谁能禁得起这样的大太阳曝晒?他冲到人群旁边,叫着说:“大家让开!给她一点空气!”   工人们让开了,他走过去,看到一个女工仰躺在地下,斗笠仍然戴在头上。斗笠下,整个面部都包在一层蓝布中,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手脚也用蓝布包着,这是在太阳下工作的女工们的固定打扮,以防太阳晒伤了皮肤。柏霈文蹲下身来看了看她,又仰头看了看那仍然直射着的太阳。他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她移往阴凉的地方,然后解除掉那些包扎物。毫不考虑的,他伸手抱起了这个女工,那女工的身子躺在他的怀里,好轻盈,他不禁愣了一下。把那女工抱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对跟进来的赵经理说:   “把冷气开大一点!快!”   赵经理扭大了冷气机,他把那女工平放在沙发上,然后,立即取下了她的斗笠,解开了那缠在脸上的布,随着那布的解开,一头美好而乌黑的头发就像瀑布般披泻了下来,同时,露出了一张苍白而秀丽的脸庞。那张脸那样秀气,柏霈文不禁怔住了,那高高的额,那弯弯的眉线,那阖着的眼睑下是好长好长的两排睫毛,鼻子小而微翘,紧闭的嘴唇却是薄薄的,毫无血色的,可怜兮兮的。他怔了几秒钟,就又迅速的去掉她手腕上的布,再解开她衬衫领子上的衣扣,一面问赵经理:“这女工叫什么名字?”   赵经理看了看她。“这好像是新来的,要问领班才知道。”   “叫领班来吧,再拿一条冷毛巾来。”   领班是个三十几岁,名叫蔡金花的女工,她在这工厂中已经做了十几年了,看着柏霈文,她恭敬的说:   “她的名字叫章含烟,才来了三天,我看她的样子就是身体不太好,她自己一定说可以做……”   “章含烟?”柏霈文打断了蔡金花的话,这名字何其太雅,“怎么写的?”“立早章,含就是一个今天的今字,底下一个口字,烟就是香烟的烟。”蔡金花笨拙的解释。“她住在我们工厂的宿舍里吗?”   “不,宿舍没有空位了,她希望住宿舍,可是现在还没办法。”“为什么不派她在晾茶室工作?”   “哦,柏先生,”蔡金花勉强的笑了笑,天知道领班有多难做,谁不抢轻松舒适的工作呢?谁又该做太阳下的工作呢!“都到晾茶室,谁到晒茶场呢?她是新手,别的工作还不敢叫她做。”“哦。”柏霈文点了点头,看着躺在沙发上的章含烟,瘦瘦小小的个子,穿了件白底小红花的洋装,皮肤白而细腻,手指细而纤长。这不是一个女工的料,太细致了。“她住在哪里?”   “不知道。”蔡金花有些局促的说:“等会儿我问她。假如我早知道她吃不消……”“好了,”柏霈文挥挥手。“你去吧!让她在这里休息一下,她今天恐怕没办法继续工作了,醒了就让她回去休息一天再说。你先去吧。”蔡金花退出去了。章含烟额上盖着冷毛巾,又在冷气间躺了半天,这时,她醒转了过来。她的眉头轻蹙了一下,长睫毛向上扬了扬,露出一对雾蒙蒙的,水盈盈的眸子,就那样轻轻一闪,那睫毛又盖了下去,眉头蹙得更紧了。她试着移动了一下身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她醒了。”赵经理说。   “我想她没事了,”柏霈文放下心来。“你也去吧,让她在这儿再躺一下。”赵经理走出了房间。柏霈文就径直走到章含烟的面前,坐在沙发前的一张矮桌上,他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静静的、仔细的审视着面前这张年轻的脸庞。那尖尖的小下巴,那下巴下颈项上美好的弧线,那瘦弱的肩膀……这女孩像个精致玲珑的艺术品。那轻蹙的眉峰是惹人怜爱的,那像扇子般轻轻煽动的睫毛是动人的,还有那小嘴唇,那低低叹息着的小嘴唇……她是真的醒了。她的长睫毛猛的上扬,大大的睁着一对受惊的眸子,那黑眼珠好大,好深,好黑,像两泓黝暗的深潭。“我……怎么了?”她问,试着想坐起来,她的声音细柔而无力。“别动!”柏霈文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最好再躺一躺,你晕过去了一段时间。”她睁大了眼睛,疑惑的望着他,好半天,她才醒悟的“哦”了一声,乏力的垂下了睫毛。她的头倾向一边,眼睛看着地下,手指下意识的弄着衣角,发出一声好长好长的叹息。   “我真无用。”她自语似的说。“什么都做不好。”   这声低柔的自怨自艾使柏霈文心中掠过一抹奇异的、怜恤的情绪。她躺在那儿,那样苍白,那样柔弱,那样孤独和无助。竟使他情不自禁的涌起一股强烈的,要安慰她,甚至要保护她的欲望。“你在太阳下工作得太久了,”他很快的说。“这样的天气谁都受不了,别担心,我可以让他们把你调到晾茶室或机器房去工作。”她静静的瞅着他,眸子里有一丝研究的意味,那眉峰仍然是轻蹙着的。“别为我费心,柏先生。”她轻声的说,有些惭愧,有些不安,最让她感觉惶然的,是自己竟这样躺在一个男人的面前。对于柏霈文,她在进工厂的第一天,就已经很熟悉了。她知道整个工厂对这位年轻的老板都又尊敬,又信服。在工人们的心目中,柏霈文简直是人与神的混合体;年轻、漂亮、有魄力、肯做、肯改进、而又体谅下人。这时,她才领会到工人们喜欢他的原因,他是多么和气与温柔!“晒茶场的工作不是顶苦的,我应该练习。”她说。“反正工作都要有人做,我不做,别人还不是一样要做。”   “谁介绍你来的?”“你厂里的一个女工,叫颜丽丽,我想你并不认识她,她是我的邻居。”他深深的看着她,这时,她已经坐起来了,取下了按在额上的毛巾,她长发垂肩,皓齿明眸。有三分瑟缩,有七分娇怯,更有十二分的雅致。他不禁看得呆住了。   “这工作似乎并不适合你。”他本能的说。   “我希望你的意思不是要开除我。”她有些受惊的说,大眼睛里带着抹忧愁,祈求的看着他。   “哦,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急的说。“我只是觉得,这工作对你而言太苦了,你看起来很文弱,恐怕会吃不消。”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片刻,再扬起来的时候,她的眼睛显得更清亮了。她放开了蹙着的眉梢,唇边浮起一个可怜兮兮的微笑。这微笑竟比她的蹙眉更让柏霈文心动。她微笑着,自嘲似的说:“我做过更苦的工作。”“什么工作?”她沉默了。半晌,她才重新正视他,她唇边依然带着笑,但脸上却有股难解的、鸷猛的神气。   “请不要问吧,柏先生。您必须了解,身体上的苦不算什么,在这儿工作,我精神愉快。我是很容易找到其他非常轻松的工作的,但是,我还不想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让自己的生命被磨蚀得黯然无光。”   柏霈文心里一动,这是一个女工的谈吐吗?他紧紧的看着她,问:“你念过书吗?”“高中毕业。”高中毕业?想想看!她竟是一个高中毕业的女学生!却在晒茶场中做女工!他惊讶的瞪视着她,觉得完全被她搅糊涂了。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呢?难道她仅仅是想在这儿找寻一些生活的经验吗?还是看多了传奇小说,想去体验另一种人生?“既然你已经高中毕业,你似乎不必做这种工作,你应该可以找到更好的职业呀!”   “我找过,我也做过,柏先生。”她笑笑,笑得好无力。“正经的工作找不到,我没有人事关系,没有铺保,没有推荐,高中文凭不像你想像那样值钱。另外,我也做过店员、抄写员、女秘书,结果发现我出卖的不是劳力、智力,而是青春。我还做过更糟的……最后,我选择了你的工厂,这是我工作过的,最好的他方了。”他沉吟了一会儿,凝视着她那张姣好的脸庞,他了解了一个少女在这社会上谋职的困难,尤其是美丽的少女,陷阱到处都是,等着这些女孩跳下去。他在心底叹息,他惋惜这个女孩,章含烟,好雅致的名字!   “工作对于你是必须的吗?”   “是的。”“为什么?”“还债。”“还债?你欠了债吗?你的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她颓丧了下去,坐在那儿,她用手支着颐,眼珠更深更黑了。“我从小父母就死了,我已经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样子,我被一个远房的亲戚带到台湾,那亲戚夫妇两个,只有一个白痴儿子。他们抚养我,教育我,一直到我高中毕业,然后,他们忽然说,要我嫁给那个白痴……”她轻笑了一下,看着柏霈文。“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我不肯,于是,所有的恩情都没有了。我搬出来住,我工作,我赚钱,为了偿还十几年来欠他们的债。”   “这是没道理的事!”柏霈文有些愤慨的说。“你需要偿还他们多少呢?”“二十万。”“你在这儿工作一个月赚多少?”   “一千元。”天哪!她需要工作多久,才能偿还这笔债务!他看着章含烟,后者显然对于这份命运已经低头了,她有种任劳任怨的神情,有种坦然接受的神态,这更使柏霈文由衷的代她不平。“你可以不还这笔钱,事先他们又没说,抚养你的条件是要你嫁给那白痴!在法律上,他们是一点也站不住脚的。你大可不理他们!”“在法律上,他们虽然站不住脚,在人情上,我却欠他们太多!”她叹了口气,眉峰又轻蹙了起来。“你不懂,我毁掉了他们一生的希望,在他们心目里,我是忘恩负义的……所以,我愿意还这笔钱,为了减轻我良心上的负荷。”抬起睫毛来,她静静的瞅着他,微向上扬的眉毛带着股询问的神情。“人生的债务很难讲,是不是?你常常分不清到底是谁欠了谁。”柏霈文凝视着章含烟,他欣赏她!他每个意识,每个思想都欣赏她!而且,逐渐的,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惊喜的情绪,他再也没有料到在自己的女工中,会有一个这样的人物!像是在一盘沙子里,忽然发现了一粒珍珠,他掩饰不了自己狂喜的、激动的心情。站起身来,他忽然坚决的说:   “你必须马上停止这份工作!”   “哦?先生?”她吃惊了,刚刚恢复自然的嘴巴又苍白了起来。“我抱歉我晕倒了,我保证……”   “你保证不了什么,”他微笑的打断她,眼光温柔的落在她脸上。“如果你再到太阳下晒上两小时,你仍然会晕倒!这工作你做不了。”“哦?先生?”她仰视着他,一脸被动的、无奈的样子,那微微颤动着的嘴唇看来更加可怜兮兮的了。   “所以,从明天起,你调在我的办公室里工作,我需要一个人帮我做一些案头的事情,整理合同,拟订合同,签发收据这些。等会儿我让老张给这儿添一张办公桌,你明天就开始……”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出乎柏霈文的意料,她脸上丝毫没有欣喜的神情,相反的,她显得很惊惶,很畏怯,很瑟缩,又像受了伤害。“哦,不,不,先生。”她急急的说。“我不愿接受这份工作。”“为什么?”他惊异的瞪着她。   她闭上了眼睛,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眼里已漾满了泪,那眼珠浸在泪光中,好黑,好亮,好凄楚。她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我抱歉,柏先生,你可以说我不识抬举。我不能接受,我不愿接受,因为,因为,……”她吸了一口气,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一直流到那蠕动着的唇边。“我虽然渺小,孤独,无依……但是,我不要怜悯,不要同情,我愿意自食其力。我感激你的好心,柏先生,但请你谅解……,我已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份自尊。”说完,她不再看柏霈文,就冲到门边。在柏霈文还没有从惊讶中回复过来之前,她已经打开门跑出去了。柏霈文追到了门边,望着她那迅速的,消失在走廊上的小小的背影,他不禁呆呆的怔在那儿。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提议,竟反而伤了那颗柔弱的心。可是,在他的心灵深处,他却被撼动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是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被撼动了。 含烟躺在她那间小屋的床上,用手枕着头,呆呆的看着天花板。蒸人的暑气弥漫在这小屋中,落日的光芒斜射在那早已褪色的蓝布窗帘上。空气中没有一丝儿风,室内热得像个大烤箱。她颈项后面已经湿漉漉的全是汗,额前的短发也被汗所濡湿了。身子底下的棉被也是热的,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一炉温火上。她翻了一个身,把颈后的长发撩到头顶上,呼出一口长气,那呼出的气息也是炙热的。凝视着窗外,那竖立在窗子前的是一家工厂的高墙,灰色而陈旧的墙壁上有着咖啡色的斑痕和雨渍──没有一点儿美感。这个午后是长而倦怠的,是被太阳晒干了的,是无臭、无味、无色的。   今天没有去上班,以后的日子又怎么办呢?不去上班,是的,柏霈文已经表示她不是个女工的材料,她再去只是给人增加负担而已。她绝不能利用一个异性对自己的好感来作为进身之阶,柏霈文给她的工作她无法接受,非但如此,那茶叶加工厂也不能再去了,她必须另谋出路。是的,出路!这两个字多不简单,她的出路在哪儿呢?横在门前的,只是一条死巷而已。从床上坐起来,浑身汗涔涔的,说不出有多难受。她想起苏轼的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想必那女孩不是关在这样一间闷腾腾的房里,否则,要冰肌玉骨也做不到了。她叹息了一声,什么诗情,什么画意,也都需要经济力量来维持啊!现实是一条残忍的鞭子,它可以把所有的诗情画意都赶走。站起身来,她打开后门,那儿是个小小的天井,天井中有着抽水的帮浦,这儿没有自来水,只能用帮浦抽水。天井后面就是房东的家,她这间小屋是用每月二百元的价钱租来的。事实上,这小屋是房东利用天井的空间,搭出来的一间屋子,且喜有两个门,一个通天井,一个通一条窄巷,所以,她还能自由出入。到了天井里,她抽了一大盆水,拿到小屋中,把整个面孔浸在水中,再把手臂也浸在水里,那沁凉的水带来了丝丝凉意。她站直身子,室内没有穿衣镜,她拿起桌上的一个小镜子,审视着自己,那凌乱的头发下是张苍白的脸,失神的大眼睛里盛满了落寞,放下镜子,她长叹了一声。坐在桌前,她拿起一支笔来,在一张纸上写:   “我越贫穷,我越该自重,我越微贱,我越该自珍,我越渺小,我越该自惜!”写完,她觉得心中舒畅了许多,连那份躁热感都消失了不少。梳了梳头发,换了件浅蓝色的洋装,她决心出去走走。可是,她还来不及出门,门上已传来一阵剥啄之声,她怔了怔,谁会来看她?她这小屋中是从没有客人的。   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她就更加惊讶了,门外,一个男人微笑的站在那儿,挺拔,修长,整洁……这竟然是柏霈文!“哦,”她吃惊的说:“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您会……”“你这儿实在不大好找,”柏霈文微笑着说,不等含烟请他,他已经自顾自的走了进来,不经心似的打量了一下这间简单的房间,他继续说,“车子开不进来,我只好把它停在巷子口。”“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含烟问,关上了房门,走到桌边帮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对不起,只有开水。”   “啊,是很不容易,”柏霈文说,斜靠在桌子上,注视着含烟。“我找蔡金花,蔡金花找颜丽丽……”他紧紧的盯着她。“为什么今天不来上班?”他的声音低而沉,那微笑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逼人的光芒,直射在她脸上。   “哦!”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跳,他的眼光使她瑟缩。“我辞职了,先生。”她低低的说。   他瞅着她,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里带着责备,带着研判,带着薄薄的不满。转过身子,他看到了桌上的纸张,拿起来,他注视着上面的字迹。好一会儿,他才放下那张纸,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她。“我们谈一谈,好吗?”   “是的,柏先生。”她说,微微有些紧张。   他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望着她。她无奈的轻叹了一声,也在他对面的床沿上坐下了,因为这屋里只有一张椅子,抬起眼睑,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她脸上的神情是被动的。   “为什么要辞职?”他问。   “你说过,那工作对我不适合。”“我有适合你的工作。”   “先生!”她恳求的喊了一声。   他把桌上那张纸拿到手中,点了点头。   “就是这意思,是不是?”他问,盯着她。“你以为我是怎样一个人?把你弄到我的办公厅里来作花瓶吗?你的自尊使你可以随便拒绝别人的好意吗?结果,我为了要帮助你,反而让你失业了,你这样做,不会让我难堪吗?噢,章小姐,”他逼视着她,目光灼灼。“你是不是太过份了一些?”   含烟瞪视着他,那对眸子显得好惊异,又好无奈。蠕动着嘴唇,她结舌的说:“哦,柏先生,你──你不该这样说,你──你这样说简直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是欲加之罪,”柏霈文正色说。“你使我有个感觉,好像我做错了一件事。”“那么,我该怎样呢?”含烟望着他,那无可奈何的神态看起来好可怜。“接受我给你安排的工作。”柏霈文一本正经的说,他努力克制自己,不使自己的声音中带出他心底深处那份恻然的柔情。“哦,柏先生!”她的声音微颤着。“我不希望使你不安,但──但是,柏先生……”   “如果你不希望使我不安,”柏霈文打断了她:“那就别再说‘但是’了!”“但──但是──”“怎么,马上就又来了!”他说,忍不住想笑,他必须用最大的力量控制着自己面部的肌肉,使它不会泄漏自己的感情。她凝视着他,有点儿不知该如何是好,这男人使她有种压迫感,她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是那样的高大,他是那样充满了自信,他又那样咄咄逼人。在他面前,她变得渺小了,柔弱了,没有主见了。“好了,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怎样?”柏霈文再紧逼了一句:“你明天来上班!”“哦,先生,”她迟疑的。“你是真的需要一个助手吗?”   “你是怕我没工作给你做?还是怕待遇太低?”他问。“哦,对了,我没告诉你待遇,你现在的身分相当于秘书,当然不能按工资算。我们暂订为两千元一月,怎样?”   她沉默着,垂下了头。   “怎样呢?”他有些焦灼,室内又闷又热,他的额上冒着汗珠。暮色从窗口涌了进来,她坐在床沿上,微俯着头,黄昏时分的那抹余光,在她额前和鼻梁上镶了一道光亮的金边,她看来像个小小的塑像──一件精工的艺术品。这使他更加恻然心动,更加按捺不住心头那股蠢动着的激情,于是,他又迫切的追问着:“怎样呢?”她继续沉默着。“怎样呢?怎样呢?”他一叠连声的追问。   她忽然抬起头来,正视着他。她的眼睛发着光,那黑眼珠闪烁得像星星,整个脸庞都罩在一种特殊的光彩中,显得出奇的美丽。她以一种温柔的,而又顺从的语气,幽幽柔柔的说:“你已经用了这么多言语来说服我,我除了接受之外,还能怎样呢?”柏霈文屏息了几秒钟,接着,他的血液就在体内加速的奔窜了起来,他的心脏跳动得猛烈而迅速,他竟无法控制自己那份狂喜的情绪。深深的凝视着含烟,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面前坐着的是个百分之百的女性,而自己正是个百分之百的男人。他被吸引,被强烈的吸引着,他竟害怕她会从自己手中溜走。在这一刹那,他已下了那么大的决定,他将不放过她!她那小小的脑袋,她那柔弱的心灵,将是个发掘不完的宝窟。他要做那个发掘者,他要投资下自己所有的一切,去采掘这个丰富的矿源。   接下去的日子里,柏霈文发现自己的估计一点也不错,这个女孩的心灵是个发掘不完的宝窟。不止心灵,她的智慧与头脑也是第一流的。她开始认真的帮柏霈文整理起文件来,她拟的合同条理清楚,她回的信件简单明了,她抄写的帐目清晰整齐……柏霈文惊奇的发现,她竟真的成了他的助手,而又真的有那么多的工作给她做,以前常常拖上一两个月处理不完的事,到她手上几天就解决了。他每日都以一种崭新的眼光去研究她,而每日都能在她身上发现更新的一项优点。他变得喜欢去工厂了,他庆幸着,深深的庆幸着自己没有错过了她。而含烟呢?她成为工厂中一个传奇性的人物,由女工的地位一跃而为女秘书,所有的女工都在背后谈论这件事,所有的高级职员,像赵经理、张会计等,都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来看含烟。但是,他们并不批评她,他们常彼此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年轻的小老板,怎能抵制美色的诱惑呢?那章含烟虽不是个艳光照人的尤物,却轻灵秀气,婉转温柔,恰像一朵白色的、精致的、小巧玲珑的铃兰花。他们谁都看得出来,柏霈文是一天比一天更喜爱待在他的办公厅里了,而他的眼光,总是那样下意识的追随着她。谁知道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看样子,这个在晒茶场中晕倒的女工,将可能成为童话中著名的灰姑娘,于是,私下里,他们都叫她灰姑娘了。尤其,在她那身女工的服装剥掉之后,她竟显出那样一份高贵的气质来,“灰姑娘”的绰号就在整个工厂中不胫而走了。柏霈文知道大家背后对这件事一定有很多议论,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含烟在最初的几天内,确实有些局促和不安,可是,接下来,她也就坦然了。她对女工们十分温柔和气,俨然仍是平等地位,她对赵经理等人又十分尊敬,因此,上上下下的人,对她倒都十分喜爱,而且都愿对她献些小殷勤。连蔡金花,都曾得意的对其他女工说: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我们这种人,她第一天来,我就看出她不简单了。看吧,说不定那一天,她会成为我们的老板娘呢!”既然有这种可能性,谁还敢轻视她呢?何况她本人又那么温柔可爱,于是,这位灰姑娘的地位,在工厂中就变得相当微妙了。而柏霈文与含烟之间,也同样进入一种微妙的状态中。这天,厂里的事比较忙一些,下班时已经快六点钟了。柏霈文对含烟说:“我请你吃晚饭,好吗?”   含烟犹豫了一下,柏霈文立即说:   “不要费神去想拒绝的藉口!”   含烟忍不住笑了,说:   “你不是请,你是命令呢!好吧,我们去哪儿吃饭呢?”   “你听我安排吧!”她笑笑,没说话。这些日子来,她已经对柏霈文很熟悉了,他是那种男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里,他都很容易变成大家的重心,而且,他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支配者,一个带头的人,一个“主人”。   他们坐进了汽车,柏霈文把车子一直往郊区开去,城市很快的被抛在后面,车窗外,逐渐呈现的是绿色的原野和田园。含烟望着外面,傍晚的凉风从开着的车窗中吹了进来,拂乱了含烟的头发,她仰靠在靠垫上,深呼吸着那充满了原野气息的凉风,半阖着眼睛,她让自己松懈的沐浴在那晚风里。   柏霈文一面开着车,一面掉头看了她一眼,她怡然自得的仰靠着,一任长发飘飞。唇边带着个隐约的笑,长睫毛半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了半圈阴影。那模样是娇柔的,稚弱的,轻灵如梦的。“你不问我带你到哪里去吗?”他说。   “一定是个好地方。”她含糊的说,笑意更深。   他心中怦然而动。“但愿你一直这样信任我,我真渴望把你带进我的领域里去。”“你的领域?”“是的,”他低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域,心灵的领域。”“你自认你的领域是个好地方吗?”她从半垂的睫毛下瞅着他。“是的。一块肥沃的未耕地。”他望着前面的道路。“所差的是个好的耕种者。”“真可惜,”她咂咂嘴。“我不是农夫。如果你需要一个耕种者,我会帮你留意。”“多谢费心。”他从齿缝中说。“你的领域呢?可有耕种者走进去过?”“我没有肥沃的未耕地,我有的只是一块贫瘠的土壤,种不了花,结不了果。”“是吗?”他的声音重浊。   “是的。”“那么,可愿把这块土壤交给我,让我来试试,是不是真的开不了花,结不了果?”   “多谢费心。”她学着他的口气。   他紧盯了她一眼,她笑得好温柔。那半阖的眼睛睁开了,正神往的看着车窗外那一望无垠的绿野。窗外的天边,已经彩霞满天,落日正向地平线上沉下去。只一忽儿,暮色就笼罩了过来,那远山远树,都在一片迷蒙之中,像一幅雾蒙蒙的泼墨山水。他们停在一个郊外的饭店门口,这饭店有个很雅致的名字,叫做“村居”,坐落在北投的半山之中,是中日合璧的建筑,有曲折的回廊,有小小的栏杆,有雅致的,面对着山谷的小厅。他们选择了一个小厅,桌子摆在落地长窗的前面,落地窗之外,就是一段有着栏杆的小回廊,凭栏远跳,暮色暝蒙,山色苍茫,夕阳半隐在青山之外。   “怎样?”柏霈文问。“好美!”含烟倚着栏杆,深深呼吸。她不自禁的伸展着四肢,迎风而立。风鼓起了她的衣襟,拂乱了她的发丝,她轻轻的念着前人的词句:“柳烟丝一把,暝色笼鸳瓦,休近小栏杆,夕阳无限山。”柏霈文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这天,她穿着件纯白色的洋装,小腰身,宽裙子,迎风伫立,飘然若仙。这就是那个浑身缠着蓝布,晕倒在晒茶场上的女工吗?他觉得精神恍惚,神志迷离。听着她用那低柔清幽的声音,念着“休近小栏杆,夕阳无限山。”他就更觉得意动神驰,站在她的身边,他不自禁的用手揽住她的腰,那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   “你念过许多诗词?”“是的,我喜欢。”她说。“日子对于我,常常是很苦涩的,于是,我就念诗念词,每当我烦恼的时候,我就大声的念诗词,念得越多,我就越陷进那份优美的情致里,于是,我会觉得超然物外,心境空明,就一切烦恼都没有了。”   他深深的注视她,怎样一个雅致而动人的小女孩!她那领域会贫瘠吗?那将是块怎样的沃土啊!他一定得走进去,他一定要占有它,他要做这块沃土的唯一的主人!   “含烟!”他动情的低唤了一声。   “嗯?”“你觉得我很鄙俗吗?”他问,自觉在她面前,变得伧俗而渺小了。“怎会?你坚强,你细致,你有人世的生活,你有出世的思想,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有深度的一个。”   他的心被这几句话所涨满了,所充盈了,血液在他体内迅速的奔流,他的心神荡漾,他的呼吸急促。   “真的?”他问。“真的。”她认真的说。   “那么,你可以为我把你那块领域的门打开吗?”他屏息的问。“我不懂你的意思。”她把头转向一边,指着栏杆下那花木扶疏的花园说:“有玫瑰花,你闻到玫瑰花香了吗?我最喜欢玫瑰花,尤其是黄玫瑰。我总是梦想,自己有个种满玫瑰花的大花园。”“你会有个大花园,我答应你。但是你别岔开我刚才的话题,你还没有答复我。”她看了他一眼,眼光是古怪的。   “我说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么,让我说得更明白一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侍者送菜来了,含烟迅速的转过身子,向落地窗内走去,一面说:   “菜来了,我们吃饭吧!我饿了。”   柏霈文气结的看着她,她却先坐回桌边,对着他巧笑嫣然。他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只得回到桌前来。坐下了,他们开始吃饭,他的眼光一直盯在她脸上,她像是浑然不觉,只默默的、甜甜的微笑着。好半天,他才打破了沉默,忽然说:   “你喜欢诗词,知道一阕词吗?”   “那一阕?”她问,扬着一对天真的眸子。   他望着她,慢慢的念了出来: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早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她注视着他,因为喝了一点酒,带着点薄醉,她的眼睛水盈盈的,微带醺然,面颊微红,嘴唇湿润而红艳。唇边依然挂着那个微笑,一种天真的,近乎孩子气的微笑。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他瞪着她,有点生气。可是,她那模样是让人无法生气的。他吸了口气,说:“你在捉弄我,含烟,我觉得,你是有意在欣赏我的痛苦,看不出来,你竟是这样一个残忍的小东西!”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笑容从她唇边缓缓的隐去,她看着面前的杯碟,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的抬起头来,那脸上没有笑意了,也没有天真的神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哀恳的,祈求的神色,那大眼睛里,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光。   “我不想捉弄你,先生,我也不要让你痛苦,先生。如果你问我对你的感觉,我可以坦白说,我敬仰你,我崇拜你!但是,别和我谈别的,我们可以做朋友,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比我好的女孩……”“你是什么意思?”他盯着她,突然恍然的说:“哦,我懂了,你以为我只是要和你玩玩,这怪我没把意思说清楚,含烟,让我坦白的问你一句,你有没有一些些喜欢我?”   她扭开了头,低声的说:   “求求你!我们不谈这个吧!”   “含烟!”他再紧紧迫了一句。“你一定要回答我!”   “不,柏先生,”她吃惊的猛摇着她那颗小小的头。“别逼我,请你!”“含烟──”“求你!”她仰视着他,那眼光里哀恳的神色更深了,这眼光逼回了他下面的话,他瞪视着那张因惊惶而显得苍白的面庞,那黝黑而凄凉的眼睛,那微颤的嘴唇……他不忍再逼迫她了,叹了口气,他废然的低下了头,说:   “好吧!我看我今天的运气不太好!我们就不谈吧,但是,别以为我会放过你,含烟,我这一生都不会放过你了。”   “先生!”她再喊了一声。   “够了,我不喜欢听这称呼,”他蹙着眉,自己对自己说。“仿佛她不知道你的名字。”转回头,他再面对含烟:“好,快乐起来吧,最起码,让我们好好的吃一顿吧!” http://gd.cnread.net/cnread1/yqxs/q/qiongyao/tyss/inde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