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才板话
第一,二章
赵树理

一 书名的来源
阎家山有个李有才,外号叫「气不死」。
  这人现在有五十多岁,没有地,给村里人放牛,夏秋两季捎带看守村里的庄稼。
他只是一身一口,没有家眷。他常好说两句开心话,说是「吃饱了一家不饥,锁住
门也不怕饿死小板凳」。村东头的老槐树底有一孔土窑还有三亩地,是他爹给留下
的,后来把地押给阎恒元,土窑就成了他的全部产业。阎家山这地方有点古怪:村
西头是砖楼房,中间是平房,东头的老槐树下是一排二三十孔土窑。地势看来也还
平,可是从房顶上看起来,从西到东却是一道斜坡。西头住的都是姓阎的;中间也
有姓阎的也有杂姓,不过都是些在地户;只有东头特别,外来的贻d荒的占一半,日
子过倒楣了的杂姓,也差不多占一半,姓阎的只有三家,也是破了产卖了房子才搬
来的。
  李有才常说:「老槐树底的人只有两辈:一个『老』字辈,一个『小』字辈。」
这话也只是取笑:他说的『老』字辈,就是说外来的开荒的,因为这些人的名字除
了闾长派差派款在条子上开一下以外,别的人很少留意,人叫起来只是把他们的姓
上边加个『老』字,像老陈、老秦、老常等。他说的『小』字辈,就是其余的本地
人,因为这地方人起乳名,常把前边加个『小』字,像小顺、小保等。可是西头那
些大户人家,都用的是官名,有乳名别人也不敢叫。比方老村长阎恒元乳名叫『小
囤』,别人对上人家不只不敢叫『小囤』,就是该说『谷囤』也只说『古仓』,谁
还好意思说出『囤』字来?一到了老槐树底,风俗大变,活八十岁也只能叫小什么,
小什么,你就起上个官名也使不出去。比方陈小元前几年请柿子洼老先生给起了个
官名叫『陈万昌』,回来虽然请闾长在闾账上改过了,可是老村长看账时候想不起
这『陈万昌』是谁,问了一下闾长,仍然提起笔来给他改成陈小元。因为有这种关
系,老槐树底的本地人,终于还都是『小』字辈。李有才自己,也只能算『小』字
辈人,不过他父母是大名府人,起乳名不用『小』字,所以从小就把他叫成『有才』。

  在老槐树底,李有才是大家欢迎的人物,每天晚上吃饭时候,没有他就不热闹。
他会说开心话,虽是几句平常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就能引得大家笑个不休。他还有
个特别本领是编歌子,不论村里发生件什么事,有个什么特别人,他都能编一大套,
念起来特别顺口。这种歌,在阎家山一带叫『溜嘴』,官话叫『快板』。
  比方说:西头老户主阎恒元,在抗战以前年年连任村长,有一年改选时候,李
有才给他编了一段快板道:
  村长阎恒元,一手遮住天,
  自从有村长,一当十几年。
  年年要投票,嘴说是改选,
  选来又选去,还是阎恒元。
  不如弄块版,刻个大名片,
  每逢该投票,大家按一按,
  人人省得写,年年不用换,
  用他百把年,管保用不烂。
恒元的孩子是本村的小学教员,名叫家祥,民国十九年在县里的简易师范毕业。这
人的相貌不大好看,脸像个葫芦瓢子,说一句话挤十来次眼皮。不过人不可以貌取,
你不要以为他没出息,其实一肚肮脏计,谁跟他共事也得吃他的亏。李有才也给他
编过一段快板道:
  鬼挤眼,阎家祥,
  眼睫毛,二寸长,
  大腮蛋,塌鼻梁,
  说句话儿眼皮忙。
  两眼一忽闪,
  肚里有主张,
  强占三分里,
  总要沾些光。
  便宜占不足,
  气得脸皮黄,
  眼一挤,嘴一张,
  好像母猪打哼哼!
像这些快板,李有才差不多每天要编,一方面是他编惯了觉着口顺,另一方面是老
槐树底的年轻人吃饭时候常要他念些新的,因此他就越编越多。他的新快板一念出
来,东头的年轻人不用一天就都传遍了,可是想传到西头就不十分容易。西头的人
不论老少,没事总不到老槐树底来闲坐,小孩们偶而去老槐树底玩一玩,大人知道
了往往骂道:『下流东西!明天就要叫你到老槐树底去住啦!』有这层隔阂,有才
的快板就很不容易传到西头。
  抗战以来,阎家山有许多变化,李有才也就跟着这些变化作了些新快板,又因
为作快板遭过难。我想把这些变化谈一谈,把他在这些变化中作的快板也抄他几段,
给大家看看解个闷,结果就写成这本小书。
作诗的人,叫『诗人』;说作诗的话,叫『诗话』。李有才作出来的歌,不是『诗』,
明明叫做『快板』,因此不能算『诗人』,只能算『板人』。这本小书既然是说他
作快板的话,所以叫做『李有才板话』。

二 有才窑里的晚会
  李有才住的一孔土窑,说也好笑,三面看来有三变:门朝南开,靠西墙正中有
个炕,炕的两头还都留着五尺长短的地面。前边靠门这一头,盘了个小灶,还摆着
些水缸、锅、匙、碗、碟;靠后墙摆着些筐子、箩头,里面装的是村里人送给他的
核桃、柿子(因为他是看庄稼的,大家才给他送这些);正炕后墙上,就炕那么高,
打了个半截套窑,可以铺半条席子:因此你要一进门看正面,好像个小山果店;扭
转头看西边,好像石菩萨的神龛;回头来看窗下,又好像小村子里的小饭铺。
  到了冷冻天气,有才好像一炉火。只要他一回来,爱取笑的人们就围到他这土
窑里来闲谈,谈起话来也没有什么题目,扯到那里算那里。这年正月二十五日,有
才吃罢晚饭,邻家的青年后生小福领着他的表兄就开开门走进来。有才见有人了,
就点起墙上挂的麻油灯。小福先向他表兄介绍道:『这就似我们这里的有才叔!』
有才在套窑里坐着,先让他们坐到炕上,就像小福道:『这是那里的客?』小福道:
『是我表兄!柿子洼的!』他表兄虽然年轻,却很精干,就谦虚道:『不算客,不
算客!我是十六晚上在这里看戏,见你老叔唱焦光普唱的那样好,想来领教!』有
才笑了一笑又问道:『你村的戏今年怎么不唱了?』小福的表兄道:『早了赁不下
箱明天才能唱!』有才见他说起唱戏,劲上来了,就不客气的讲起来。他讲:『这
焦光普,虽说是个丑,可是个大角色,唱就得唱出劲来!』说着就举起他的旱烟袋
算马鞭子,下边虽然坐着,上边就抡打起来,一边抡着一边道:『一抽场:当当当
当当,令令当,令令当,令各拉打打当!』他煞住第一段家伙,正预备接着打,门
『拍』一声开了,走进来个小顺,拿着两个软米糕道:『慢着老叔!防备着把锣打
破了!』说着走到炕边把胳膊往套窑里一展道:『老叔!我爹请你尝尝我们的糕!』
(阴历正月二十五,此地有个节叫『添仓』,吃黍米糕)有才一边接着一边谦让道:
『你们自己吃吧!今天煮的都不多!』说着接过去,随便让了让大家,就吃起来。
小顺坐到炕上道:『不多吧总不能像启昌老婆,过个添仓,派给人家小旦两个糕!』
小福道:『雇不起长工不雇吧,雇得起管不起吃?』有才道:『启昌也还罢了,老
婆不是东西!』小福的表兄问道:『那个小旦?就是唱国舅爷那个?』小福道:
『对!老得贵的孩子给启昌住长工。』小顺道:『那么可比他爹那人强一百二十分!』
有才道:『那还用说?』小福的表兄悄悄问小福道:『老得贵怎么?』他虽说得很
低,却被小顺听见了,小顺道:『那是有歌的!』接着就念道:
  张得贵,真好汉,
  跟着恒元舌头转。
  恒元说个『长』,
  得贵说『不短』;
  恒元说个『方』,
  得贵书『不圆』;
  恒元说『沙锅能捣蒜』,
  得贵就说『打不烂』;
  恒元说『公鸡能下蛋』,
  得贵就说『亲眼见』。
  要干啥,就能干,
  只要恒元嘴动弹!
他把这段快板念完,小福听惯了,不很笑。他表兄却嘻嘻哈哈笑个不了。
小顺道:『你笑什么?得贵的好事多着哩!那是我们村里有名的吃烙饼干部。』小
福的表兄道:『还是干部啦?』小顺道:『农会主席!官也不小。』小福的表兄道:
『怎么说是吃烙饼干部?』小顺说:『这村跟别处不同:谁有个事道公理说说,先
得拿十几斤面五斤猪肉,在场的每人一斤面烙饼,一大碗菜吃了才说理。得贵领一
份烙饼,总得把每一张烙饼都挑过。』小福的表兄道:『我们村里早二三年前说事
就不兴吃喝了。』小顺道:『人家那一村也不行了,就这村怪!这都是老恒元的古
规。老恒元今天得个病死了,明天管保就吃不成了。』
  正说着,又来了几个人:老秦(小福的爹)、小元、小明、小保。一进门,小
元喊道:『大事情!大事情!』有才忙到:『什么?什么?』小明答道:『老哥!
喜富的村长撤差了!』小顺从炕上往地下一跳道:『真的?再唱三天戏!』小福道

:『我也算数!』有才道:『还有今天?我当他这饭碗是铁箍箍住了!谁说的?』
小元道:『真的!章工作员来了,带着公事!小福的表兄问小福道:『你村人跟喜
富的仇气就这么大?』小顺道:『那也是有歌的:
  一只虎,阎喜富,
  吃吃喝喝有来路:
  当过兵,卖过土,
  又偷牲口又放赌,
  当牙行,卖寡妇,
  什么事情都敢做。
  惹下他,防不住,
  人人见了满招呼!
你看仇恨大不大?』小福的表兄听罢才笑了一声,小明又拦住告诉他道:『柿子洼
客你是不知道!他念的那还是说从前,抗战以后这东西趁着兵荒马乱抢了个村长,
就更了不得了,有恒元那老不死给他撑腰,就没有他干不出来的事,屁大点事弄到
公所,也是桌面上吃饭,袖筒里过钱,钱淹不住心,说捆就捆,说打就打,说教谁
倾家败产谁就没法治。逼得人家破了产,老恒元管「贱钱二百」买房买地。老槐树
底这些人,进了村公所,谁也不敢走到桌边。三天两头出款,谁敢问问人家派的事
什么钱;人家姓阎的一年四季也不见走一回差,有差事都派到老槐树底,谁不是慌
着地给人家支?你是不知道,坏透了坏透了!』有才低声问道:『为什么事撤了的?』
小保道:『这可还不知道,大概是县里调查出来的吧?』有才道:『光撤了拆放在
村里还是大害,什么时候毁了他才能算乾净,可不知道县里还办他不办?
  』小保道:『只要把他弄下台,攻他的人可多啦!』
远远有人喊道:『明天道庙里选村长啦,十八岁以上的人都得去!』一连叫喊,声
音越来越近,小福听出来了,便向大家道:『是得贵!还听不懂他那贱嗓?』进来
了,就是得贵。他一进来,除了有才是主人,随便打了个招呼,其余的人都没有说
话,小福小顺彼此挤了挤眼。得贵道:『这里倒热闹!省得我跑!明天选村长了,
凡年满十八岁者都去!』又把嗓子放的低低的:『老村长的意思叫广聚!谁不在这
里,你们碰上告诉给他们一声!』说着抽身就走了,他才一出门,小顺抢着道:
『吃烙饼去吧!』小元道:『吃屁吧!章工作员还在这里住着啦,饼恐怕烙不成!』
老秦埋怨道:『人家听见了!』小元道:『怕什么?就是故意叫他听了。』小保道:
『他也学会打官腔了:「凡年满十八岁者」』小顺道:『还有「老村长的意思」。』
小福道:『假大头这回要变真大头啦呀!』小福的表兄问小福道:『谁是假大头?』
小顺抢着道:『这也有歌:
  刘广聚,假大头:
  一心要当人物头,
  报粗腿,借势头,
  拜认恒元乾老头。
  大小事,抢出头,
  说起话来歪着头。
  从西头,到东头,
  放不下广聚这颗头。
一念歌你就清楚了。』小福的表兄觉着很奇怪,也没有顾上笑,又问道:『怎么你
村有这么多的歌?』小顺道:『提起西头的人来,没有一个没歌的,连那一个女人
脸上有麻子都有歌。不只是人,每出一件新事,隔不了一天就有歌出来了。』又指
着有才道:『有我们这位老叔,你想听歌很容易!要多少有多少!』
  小元道:『我看咱们也不用管他「老村长的意思」不意思,明天偏给他放冷炮,
拦上一夥人选别人,偏不选广聚!』老秦道:『不妥不妥,指望咱老槐树底人谁得
罪的起老恒元?他说选广聚就选广聚,瞎惹那些气有什么好处?』小元道:『你这
老汉真见不得事!只怕柿叶掉下来碰破你的头,你不敢得罪人家,也还不是照样替
人家支差出款?』老秦这人有点古怪,只要年轻人一发脾气,他就不说话了。小保
向小元道:『你说得对,这一回真是该扭扭劲!要是在选上个广聚还不是仍出不了
恒元老家伙的手吗?依我说咱们老槐树底的人这回就出出头,就是办不好也比搓在
他们脚板底强得多!』小保这么一说,大家都同意,只是决定不了该谁好。依小元
说,小保就可以办;老陈觉得要是选小明,票数会更多一些;小明却说在大场面上
说个话还是小元有两下子。李有才道:『我说个公道话吧:要是选小明老弟,管保
票数最多,可是他老弟恐怕不能办:他这人太好,太直,跟人家老恒元那夥人斗个
什么事恐怕没有人家的心眼多。小保领过几年羊(就是当羊经理),在外边走的地
方也不少,又能写能算,办倒没有什么办不了,只是他一家五六口子全靠他一个人
吃饭,真也有点顾不上。依我说,小元可以办,小保可以帮他记一记账,写个什么
公事?』这个意见大家赞成了。小保向大家道:『要那样咱们出去给他活动活动!』
小顺道:『对!宣传宣传!』说着就都往外走。老秦着了急,叫住小福道:『小福!
你跟人家逞什么能?给我回去!』小顺拉着小福道:『走吧走吧!』又回头向老秦
道:『不怕!丢了你小福我包赔!』说了就把小福拉上走了。老秦赶紧追出来连生
喊叫,也没有叫住,只好领上外甥(小福的表兄)回去睡觉。
窑里丢下有才一个人,也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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