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生活五十年(代序)
巴金

我是一个不善于讲话的人,唯其不善于讲话,有思想表达不出,有感情无法倾吐,
我才不得不求助于纸笔,让在我心上燃烧的火喷出来,于是我写了小说。
我不是文学家,但是我写作了五十多年。每个人从不同的道路接近文学。我从小就
喜欢读小说,有时甚至废寝忘食,但不是为了学习,而是拿它们消遣。我做梦也想不
到自己会成为小说家。我开始写小说,只是为了找寻出路。
我出身于四川成都一个官僚地主的大家庭,在二三十个所谓“上等人”和二三十个
所谓“下等人”中间度过了我的童年,在富裕的环境里我接触了听差、轿夫们的悲惨
生活,在伪善、自私的长辈们的压力下,我听到年轻生命的痛苦呻吟。我感觉到我
们的社会出了毛病,我却说不清楚病在什么地方,又怎样医治,我把这个大家庭当
作专制的王国,我坐在旧礼教的监牢里,眼看着许多亲近的人在那里挣扎,受苦,
没有青春,没有幸福,终于惨痛地死亡。他们都是被腐朽的封建道德、传统观念和
两三个人一时的任性杀死的。我离开旧家庭就像甩掉一个可怕的黑影。我二十三岁
从上海跑到人地生疏的巴黎,想找寻一条救人、救世,也救自己的路。说救人救世,
未免有些夸大,说救自己,倒是真话。当时的情况是这样:我有感情无法倾吐,有
爱憎无处宣泄,好像落在无边的苦海中找不到岸,一颗心无处安放,倘使不能使我
的心平静,我就活不下去。一九二七年春天我住在巴黎拉丁区一家小小公寓的五层
楼上,一间充满煤气和洋葱味的小屋子里,我寂寞,我痛苦,在阳光难照到的房间
里,我想念祖国,想念亲人。在我的祖国正进行着一场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人民
正在遭受屠杀。在巴黎掀起了援救两个意大利工人的运动,他们是沙珂(N.Sacco)
和樊宰底(B.Vanzetti),他们被诬告为盗窃杀人犯,在美国麻省波士顿的死囚牢
中关了六年,在我经常走过的街上到处张贴着为援救他们举行的“演讲会”、“抗
议会”的海报。我读到所谓“犯人”之一的樊宰底的“自传”,里面有这样的话:
“我希望每个家庭都有住宅,每张口都有面包,每个心灵都受到教育,每个人的智
慧都有机会发展。”我非常激动,樊宰底讲了我心里的话。
  我的住处就在先贤祠(Pantheon)旁边的都纳富尔街(Tournefort),我每天
都要经过先贤祠,在阴雨的黄昏,我站在卢骚的铜像前,对这位“梦想消灭压迫和
不平等”的“日内瓦公民”诉说我的绝望和痛苦。回到寂寞冷静的屋子里,我坐下
来求救似地给美国监狱中的死刑囚写信。(回信后来终于来了,樊宰底在信中写道:
“青年是人类的希望。”几个月以后,他给处死在电椅上,五十年后他们两个的冤
案才得到昭雪。我在第一本小说(灭亡)的序上称樊宰底做我的先生。)就是在这
种气氛、这种心情中我听着巴黎圣母院(NotreDamedeParis)报告时刻的沉重的钟
声,开始写下一些类似小说的场面(这是看小说看多了的好处,不然我连类似小说
的场面也写不出),让我的痛苦,我的寂寞,我的热情化成一行一行的字留在纸上。
我过去的爱和恨,悲哀和欢乐,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挣扎,一齐来到我的笔端,我
写得快,我心里燃烧着的火渐渐地灭了,我才能够平静地闭上眼睛。心上的疙瘩给
解开了,我得到了拯救。
  这以后我一有空就借纸笔倾吐我的感情,安慰我这颗年轻的孤寂的心。第二年
我的处女作完成了,八月里我从法国一座小城沙多─吉里把它寄回中国,给一个在
上海开明书店工作的朋友,徵求他的意见,我打算设法自己印出来,给我的大哥看
(当时印费不贵,我准备翻译一本小说卖给书店,拿到稿费来印这本书。)。等到
这年年底我回到上海,朋友告诉我,我的小说将在《小说月报》上连载,说是这份
杂志的代理主编叶圣陶先生看到了它,决定把它介绍给读者。《小说月报》是当时
的一种权威杂志,它给我开了路,让我这个不懂文学的人顺利地进入了文坛。
  我的第一本小说在一九二九年的《小说月报》上连载了四期,单行本同年九月
出版。我把它献给我的大哥,在正文前还印了献词,我大哥见到了它。一九三一年
我大哥因破产自杀,我就删去了“献词”。我还为我的大哥写了另一本小说,那就
是一九三一年写的《家》,可是小说刚刚在上海一家日报(《时报》)上连载,第
二天我便接到他在成都自杀的电报,我的小说他一个字也没有读到。但是通过这小
说,许多人了解他的事情,知道封建家庭怎样摧毁了一个年轻有为的生命。我在法
国学会了写小说。我忘记不了的老师是卢骚、雨果、左拉和罗曼·罗兰。我学到的
是把写作和生活融合在一起,把作家和人融合在一起。我认为作品的最高境界是二
者的一致,是作家把心交给读者。我的小说是我在生活中探索的结果,一部又一部
的作品就是我一次又一次的收获。我把作品交给读者评判。我本人总想坚持一个原
则,不说假话。除了法国老师,我还有俄国的老师亚·赫尔岑、屠格涅夫、托尔斯
泰和高尔基。我后来翻译过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父与子》和《处女地》,翻译过
高尔基的早期的短篇,我正在翻译赫尔岑的回忆录。我还有英国老师狄更斯;我也
有日本老师,例如夏日漱石、田山花袋、芥川龙之介、武者小路实笃,特别是有岛
武郎,他们的作品我读得不多,但我经常背译有岛的短篇《与幼小者》,尽管我学
日文至今没有学会,这个短篇我还是常常背诵。我的中国老师是鲁迅。我的作品里
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这些作家的影响。但是我最主要的一位老师是生活,中国社会生
活。我在生活中的感受使我成为作家,我最初还不能驾驭文字,作品中不少欧化的
句子,我边写作,边学习,边修改,一直到今天我还在改自己的文章。
  一九二八年年底我从法国回国,就在上海定居下来。起初我写一个短篇或者翻
译短文向报刊投稿,后来编辑先生们主动地来向我要文章。我和那个在开明书店工
作的朋友住在一起,他住楼上,我住楼下。我自小害怕交际,害怕讲话,不愿同外
人接洽。外人索稿总是找我的朋友,我也可以保持安静,不让人来打扰。有时我熬
一个通宵写好一个短篇,将原稿放在书桌上,朋友早晨上班就把稿子带去。例如短
篇《狗》就是这样写成,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我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越多,来
找我组稿的也越多。我在文学界的朋友也渐渐地多起来了。我在一九三三年就说过:
“我是靠友情生活到现在的。”最初几年中间,我总是埋头写八九个月,然后出去
旅行看朋友。我完全靠稿费生活,为了写作,避免为生活奔波,我到四十岁才结婚。
我没有家,朋友的家就是我的家,我到各处去看朋友,还写一些“旅途随笔”。有
时我也整整一年关在书房里,不停地写作。我自己曾经这样地描写过:“每天每夜
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起来,好像一根鞭子在抽我的心,眼前是无数惨痛的图画,
大多数人的受苦和我自己的受苦,它们使我的手颤动。我不停地写着。环境永远是
这样单调:在一个空敞的屋子里,面前是堆满书报和稿纸的方桌,旁边是那几扇送
阳光进来的玻璃窗,还有一张破旧的沙发和两个小圆凳。我的手不能制止地迅速在
纸上移动,似乎许多、许多人都借着我的手来倾诉他们的痛苦。我忘了自己,忘了
周围的一切。我变成了一架写作的机器。我时而蹲在椅子上,时而把头俯在方桌上,
或者又站起来走到沙发前面坐下激动地写字。我就这样地写完我的长篇小说《家》
和其他的中篇小说。这些作品又使我认识了不少的新朋友,他们鼓励我,逼着我写
出更多的小说。”这就是我作为“作家”的一幅自画像。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上
海发生的战争,使我换了住处,但是我没有改变我的生活方式,也没有停止写作。

  一九三四年底我到日本旅行,我喜欢日本小说,想学好日文,在横滨和东京各
住了几个月。第二年四月溥仪访问东京,一天半夜里“刑事”们把我带到神田区警
察署关了十几个小时,我根据几个月的经历写了三个短篇《神·鬼·人》。这年八
月,上海的朋友创办了生活出版社,要我回去担任这个出版社的编辑工作。我编了
几种丛书,连续二十年中间,我分出一部份时间和精力,花在文学书籍的编辑和翻
译方面。写作的时间少了些,但青年时期的热情并没有消减,我的笔不允许我休息。
一九三七年全面抗日战争爆发第二年,我离开上海去南方,以后又回到上海,又去
西南。我的生活方式改变了,我的笔从来不曾停止。我的《激流三部曲》就是这样
写完的。我在一个城市给自己刚造好一个简单的“窝”,就被迫空手离开这个城市,
随身带一些稿纸。在那些日子,我不得不到处奔波,也不得不改变写作方式。在一
些地方买一瓶墨水也不容易,我写《憩园》时在皮包里放一锭墨,一支小字笔和一
大叠信笺,到了一个地方借一个小碟子,倒点水把墨在碟子上磨几下,便坐下写起
来。这使我想起了俄罗斯作家《死魂灵》的作者果戈理在小旅店里写作的情景,我
也是走一段路写一段文章,从贵阳旅馆里写起一直到重庆才写完,出版。有一夜在
重庆北碚小旅馆里写到《憩园》的末尾,电灯不亮,我找到一小节蜡烛点起来,可
是文思未尽,烛油却流光了,我多么希望能再有一节蜡烛让我继续写下去。……那
种日子的确不会再来了。我后来的一部长篇小说《寒夜》,虽然是在战时的重庆开
了头,却是在战后回到上海写成的。有人说这是一本悲观的小说,我自己也称它为
“绝望的书”。我描写了一个善良的知识分子的死亡,来控诉旧社会,控诉国民党
政府的腐败统治。小说的结尾是重庆的寒冷的夜。一九七九年在法国尼斯有一位女
读者拿了书来,要我在扉页上写一句话,我就写着:“希望这本小说不要给您带来痛
苦。”过去有一个时期,我甚至害怕人在我面前提到这本书,但是后来我忽然在旧
版日译本《寒夜》的书带上看到“希望的书”这样的话,这对我是多大的鼓励。说
得好!黑暗到了尽头,黎明就出现了。
  中国人民得到了解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我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但
是我学得很不好)。我想用这支写惯黑暗和痛苦的笔改写新人新事,歌颂人民的胜
利和欢乐。可是,我没有充份的时间熟悉新人新事,同时又需要参加一些自己愿意
参加的活动,担任一些自己愿意担任的工作。因此作品也写得比较少。有一个时期
(一九五二年),我到朝鲜,在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中“深入生活”。第一次接触
普通的战士,同他们一起生活,我有些胆怯。一个长期关在书房里的人来到革命军
人的大家庭,精神上当然会受到冲击,可是同时我感到温暖。指战员们都没有把我
当作外人,仿佛我也是家庭中的成员,而且因为我新近从祖国来,他们对我格外亲
热。在这个斗争最尖锐的地方,爱与憎表现得最突出。人们习惯于用具体行动表示
自己的感情: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天天都有。这些大部份从中国农村出来的年轻人,
他们以吃苦为荣,以多做艰苦的工作为幸福,到了关键时刻,他们争先恐后地献出
自己的生命。在这些人面前我感到惭愧。我常常用自己的心比他们的生命。在这些
人面前我感到惭愧,我常常用自己的心比他们的心,我无法制止内心的斗争。我经
常想起我一九四五年写《第四病室》的时候,借书中人杨大夫的口说的那句话:
“变得善良些,纯洁些,对别人有用些。”我爱上了这些人,爱上了这个环境,开
始和他们交了朋友,我不再想到写作。我离开以后第二年又再去,因为那些人、那
些英雄事迹吸引了我的心。我一共住了一年。第二次回来,还准备再去,但是别的
工作拖住了我,我离开斗争的生活,旧习惯又逐渐恢复,熟悉的又逐渐变为生疏,新
交的部队朋友又逐渐疏远,甚至联系中断。因此作品写得不多,更谈不上塑造人民英
雄的形像。此外,我经常出国访问,发表了不少歌颂人民友谊事业、赞美新社会、
新生活的散文。但这些竟然都成为我的“罪证”,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作为
“大毒草”受到批判,我也被当作“大文霸”和“黑老K”关进了“牛棚”,受到种
种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十年中给剥夺了一切公民权利和发表任何文章的自由。
  有一个时期,我的确相信过迫害我的林彪和“四人帮”以及他们的大小爪牙,
我相信他们所宣传的一切,我认为自己是“罪人”,我的书是“毒草”,甘心认罪
服罪。我完全否定自己,准备接受改造,重新做人。我还跟大家一起祝过林彪和江
青“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在十年浩劫的最初三四年中,我甚至决心抛弃写作,
认为让我在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的传达室里当个小职员也是幸福。可是“四人帮”的
爪牙,却说我连做这种工作也不配,仿佛我写了那些书就犯了滔天大罪一样。今天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居然那样听话,诚心诚意地,不以为耻地卖力气地照他们的
训话做。但后来我发现这是一场大骗局,别人在愚弄我,我感到空虚,感到幻灭。
这个时期我很可能走上自杀的路,但是我的妻子肖珊在我的身边,她的感情牵系着
我的心。而且我也不甘心就这样“自行消亡”。我的头脑又渐渐冷静下来了。我能
分析自己,也能分析别人,以后即使受到“游斗”,受到大会批判,我还能够分析,
研究那些批判稿,观察那些发言的人。我渐渐地清醒了,我能够独立思考了,我也
学会了斗争的艺术。在批斗了七年之后,“四人帮”及其党羽王洪文、马天水、徐
景贤、王秀珍等六个人在一九七三年七月忽然宣布,“决定”把我的问题作为“人
民内部矛盾处理、不戴反革命帽子”,只许我搞点翻译。这样他们把我打成了“不
戴帽子的反革命”。他们把我赶出了文艺界,我也不想要求他们开恩给我一条生路。
我找出四十多年前我就准备翻译的亚·赫尔岑的回忆录《往事与随想》,每天翻译
几百字,我仿佛同赫尔岑一起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的暗夜里行路,我像赫尔岑诅咒沙
皇尼古拉一世专制黑暗的统治那样,咒骂“四人帮”的法西斯专政,我坚决相信他
们横行霸道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我就这样活了下来,看到了“四人帮”的灭亡。我
得到了第二次的解放,我又拿起了笔。
  我拿起了笔,我兴奋,我愉快,我觉得面前有广阔的天地,我要写,我要多写。
可是留给我的只有几年的时间,我今年已七十六岁。八十岁以前的岁月我必须抓紧,
不能让它白白浪费。我制订了五年的计划,我要写两部长篇小说,一部《创作回忆
录》,五本《随想录》,翻译亚·赫尔岑的《回忆录》。十三本中间的两本已经出
版了,其中一本就是赫尔岑《回忆录》的第一册,我还要为其余的十一本书奋斗,
我还要避免各种干扰为争取写作时间奋斗。有人把我当作“社会名流”,给我安排
了各种社会活动;有人把我当作等待“抢救”的材料,找我谈话作记录。我却只愿
意做一个写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的作家。写什么呢?我写小说,不一定写真实。但是
我要给十年浩劫中自己的遭遇、经历作一个总结。那难忘的十年在人类历史上是一
件大事,古今中外的作家很少有过这样可怕而又可笑、古怪而又惨痛的经历!我们
每个人都给卷了进去,都经受了考验,也都作了表演,今天我回头看自己在十年中
间的所作所为和别人的所作所为,实在可笑,实在愚蠢。但当时我却不是这样看法。
我常常这样想:倘使我不给自己过去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一个总结,认真地解剖自己,
真正弄清是非,那么说不定有一天运动一来,我又会变成另一个人,把残忍、野蛮、
愚蠢、荒唐看成庄严、正确;以“无知”作为改造的目标。这笔心灵上的欠债是赖
不掉的。我要写两部长篇,一方面偿还欠债,另一方面结束我五十几年的文学生活。

  我曾经说过:“我是从探索人生出发走上文学道路。”五十多年中我也有放弃
探索的时候;停止探索,我就写不出作品。我开始读小说是为了消遣,但是我开始
写小说绝不是为了让读者消遣。我不是一个文学家,我只是把写作当做我的生活的
一部份。我的思想有种种的局限性,但是我的态度是严肃的。让·雅克·卢骚是我
的启蒙老师,我绝不愿意在作品中说谎。我常常解剖自己。我的生活中充满了矛盾,
我的作品里也是这样。爱与憎的冲突、思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智与感情的冲突、理
想与现实的冲突……这一切织成了一个网,掩盖了我的全部生活、全部作品。我的
每一篇作品都是我追求光明的呼声。我说过:“读者的期望就是对我的鞭策。”
  我写小说从来没有思考过创作方法、表现手法和技巧等等问题。我想来想去,
想的只是一个问题:怎样让人生活得更美好,怎样做一个更好的人,怎样对读者有
帮助,对社会、对人民有贡献。我的每篇文章都是有所为而写作的,我从未有过无
病呻吟的时候。“四人帮”的爪牙称我的“文集”为“十四卷邪书”。但是我在那
些“邪书”里,也曾给读者指出崇高的理想,歌颂高尚的情操。说崇高也许近于夸
大,但至少总不是低下吧。不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爱祖国、爱人民,
爱真理、爱正义,为多数人牺牲自己;人不单是靠吃饭活着,人活着也不是为了个
人的享受。──我在那些作品中阐述的就是这样的思想。一九四四年,我在《憩园》
中又一次表达了读者对作家的期望:“我觉得你们把人们的心拉拢了,让人们互相
了解。你们就像是在寒天送炭,在痛苦中送安慰的人。”
  一九三五年,小说《家》出版后两年,我曾经说过:“自从我执笔以来就没有
停止过对我的敌人的攻击。我的敌人是什么?一切旧的传统观念,一切阻止社会进
化和人性发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残爱的势力,它们都是我的最大的敌人。我
始终守住我的营垒,并没有作过妥协。”我因为这一段话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
多次的批判。其实在那一段时间里,我倒是作过多次的妥协,即使不是有意的妥协。
《家》是我自己喜欢的作品。我自己就是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的,我如实地描写了
我的祖父和我的大哥──一个“我说了算”的专制家长和一个逆来顺受的孝顺子弟,
还有一些钩心斗角、互相倾轧、损人利己、口是心非的男男女女──我的长辈们,
还有那些横遭摧残的年轻生命,还有受苦、受压迫的“奴隶”们。我写这小说,仿
佛挖开了我们家的坟墓,我读这小说,仍然受到爱与憎烈火的煎熬。我又看到了年
轻时代的我,多么幼稚!多么单纯!但是我记得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家乔治·丹东的
话:“大胆,大胆,永远大胆!”我明白青春是美丽的,我不愿意做一个任人宰割
的牺牲品。我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了“我控诉”。我写完了《家》和它的续篇
《春》和《秋》,我才完全摆脱了过去黑暗时代的阴影。今天,在我们新中国像高
家那样的封建家庭早已绝迹。但是,封建主义的流毒远远没有肃清,高老太爷的鬼
魂仍然到处“徘徊”,我虽然年过古稀、满头白发,但是我还有青年高觉慧那样的
燃烧的心和永不衰竭的热情,我要遵守自己的诺言,绝不放下手中的笔。……
  四个月前中国作家协会在北京举行了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大会的闭幕词是我
作的,里面有这样一段话:“今天出席这次大会,看到许多新生力量,许多有勇气、
有良心、有才华、有责任心、敢想、敢写、创作力极其旺盛的,对祖国和人民充满
热爱的青年、中年作家,我仍然感觉到做一个中国作家是很光荣的事情。我快要走
到生命的尽头,写作的时间是极其有限了,但是我心灵中仍然燃烧着希望之火,对
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和我们无比善良的人民,我仍然怀着十分热烈的爱,我要同大家
一起,尽自己的职责,永远前进。作为作家,就应当对人民、对历史负责。我现在
更加明白: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作家,绝不是一个鼠目寸光、胆小怕事的人。”

  巴金 1980年4月4日<<《激流》总序>>
  几年前我流着眼泪读完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曾经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话:
“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事实并不是这样。生活并不是悲剧。它是一场“搏斗”。我们生活来做什么?
或者说我们为什么要有这生命?罗曼罗兰的回答是“为的是来征服它”。我认为他
说得不错。我有了生命以来,在这个世界上虽然仅仅经历了二十几个寒暑,但是这
短短的时期也并不是白白度过的。这其间我也曾看见了不少的东西,知道了不少的
事情。我的周围是无边的黑暗,但是我并不孤独,并不绝望。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
看见那一股生活的激流在动荡,在创造它自己的道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
  这激流永远动荡着,并不曾有一个时候停止过,而且它也不能够停止;没有什
么东西可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也曾发射出种种的水花,这里面有爱,有恨,
有欢乐,也有痛苦。这一切造成了一股奔腾的激流,具着排山之势,向着唯一的海
流去。这唯一的海是什么,而且什么时候它才可以流到这海里,就没有人能够确定
地知道了。
  我跟所有其余的人一样,生活在这世界上,是为着来征服生活。我也曾参加在
这个“搏斗”里面。我有我的爱,有我的恨,有我的欢乐,也有我的痛苦。但是我
并没有失去我的信仰:对于生活的信仰。我的生活还不会结束,我也不知道在前面
还有什么东西等着我。然而我对于将来却也有一点概念。因为过去并不是一个沉默
的哑子,它会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在这里我所要展开给读者看的乃是过去十多年生活的一幅图画。自然这里只有
生活的一小部份,但我们已经可以看见那一股由爱与恨、欢乐与受苦所构成的生活
的激流是如何地在动荡了。我不是一个说教者,我不能够明确地指出一条路来,但
是读者自己可以在里面去找它。
  有人说过,路本没有,因为走的人多了,便成了一条路。又有人说路是有的,
正因为有了路才有许多人走。谁是谁非,我不想判断。我还年轻,我还要活下去,
我还要征服生活。我知道生活的激流是不会停止的,且看它把我载到什么地方去!

  巴金1931年4月


第一章

  风刮得很紧,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地四处飘落。左
右两边墙脚各有一条白色的路,好像给中间满是水泥的石板路镶了两道宽边。
  街上有行人和两人抬的轿子。他们斗不过风雪,显出了畏缩的样子。雪片愈落
愈多,白茫茫地布满在天空中,向四处落下,落在伞上,落在轿顶上,落在轿夫的
笠上,落在行人的脸上。
  风玩弄着伞,把它吹得向四面偏倒,有一两次甚至吹得它离开了行人的手。风
在空中怒吼,声音凄厉,跟雪地上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古怪的音乐,这
音乐刺痛行人的耳朵,好像在警告他们:风雪会长久地管治着世界,明媚的春天不
会回来了。
  已经到了傍晚,路旁的灯火还没有燃起来。街上的一切逐渐消失在灰暗的暮色
里。路上尽是水和泥。空气寒冷。一个希望鼓舞着在僻静的街上走得很吃力的行人
──那就是温暖、明亮的家。
  “三弟,走快点,”说话的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一手拿伞,一手提着棉袍的
下幅,还掉过头看后面,圆圆的脸冻得通红,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在后面走的弟弟是一个有同样身材、穿同样服装的青年。他的年纪稍微轻一点,
脸也瘦些,但是一双眼睛非常明亮。“不要紧,就快到了。……二哥,今天练习的
成绩算你最好,英文说得自然,流利。你扮李医生,很不错,”他用热烈的语调说,
马上加快了脚步,水泥又溅到他的裤脚上面。“这没有什么,不过我的胆子大一点,”
哥哥高觉民带笑地说,便停了脚步,让弟弟高觉慧走到他旁边。“你的胆子太小了,
你扮‘黑狗’简直不像。你昨天不是把那几句话背得很熟吗?怎么上台去就背不出
来了。要不是朱先生提醒你,恐怕你还背不完嘞!”哥哥温和地说着,没有一点责
备的口气。觉慧脸红了。他着急地说:“不晓得什么缘故,我一上讲台心就慌了。
好像有好多人的眼光在看我,我恨不得把所有的话一字不遗漏地说出来……”一阵
风把他手里的伞吹得旋转起来,他连忙闭上嘴,用力捏紧伞柄。这一阵风马上就过
去了。路中间已经堆积了落下来未融化的雪,望过去,白皑皑的,上面留着重重叠
叠的新旧脚迹,常常是一步踏在一步上面,新的掩盖了旧的。
  “我恨不得把全篇的话一字不遗漏地背了出来,”觉慧用刚才中断了的话接着
说下去;“可是一开口,什么话都忘掉了,连平日记得最熟的几句,这时候也记不
起来。一定要等朱先生提一两个字,我才可以说下去。不晓得将来正式上演的时候
是不是还是这样。要是那时候也是跟现在一样地说不出,那才丢脸嘞!”孩子似的
天真的脸上现出了严肃的表情。脚步踏在雪地上,软软的,发出轻松的叫声。
  “三弟,你不要怕,”觉民安慰道,“再练习两三次,你就会记得很熟的。你
只管放胆地去做。……老实说,朱先生把《宝岛》改编成剧本,就编得不好,演出
来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成绩。”
  觉慧不作声了。他感激哥哥的友爱。他在想要怎样才能够把那一幕戏演得好,
博得来宾和同学们的称赞,讨得哥哥的欢喜。他这样想着,过了好些时候,他觉得
自己渐渐地进入了一个奇异的境界。忽然他眼前的一切全改变了。在前面就是那个
称为“彭保大将”的旅馆,他的老朋友毕尔就住在那里。他,有着江湖气质的“黑
狗”,在失去了两根手指、经历了许多变故以后,终于找到了毕尔的踪迹,他心里
交织着复仇的欢喜和莫名的恐怖。他盘算着,怎样去见毕尔,对他说些什么话,又
如何责备他弃信背盟隐匿宝藏,失了江湖上的信义。这样想着,平时记熟了的剧本
中的英语便自然地涌到脑子里来了。他醒悟似地欢叫起来:“二哥,我懂得了!”
觉民惊讶地看他一眼,问道:“什么事情?你这样高兴!”
  “二哥,我现在才晓得演戏的奥妙了,”觉慧带着幼稚的得意的笑容说。“我
想着,仿佛我自己就是‘黑狗’一样,于是话自然地流露了出来,并不要我费力思
索。”
  “对的,演戏正是要这样,”觉民微笑地说。“你既然明白了这一层,你一定
会成功的。……现在雪很小了,把伞收起来罢。刮着这样的风,打伞很吃力。”他
便抖落了伞上的雪,收了伞。觉慧也把伞收起了。两个人并排走着,伞架在肩上,
身子靠得很近。
  雪已经住了,风也渐渐地减轻了它的威势。墙头和屋顶上都积了很厚的雪,在
灰暗的暮色里闪闪地发亮。几家灯烛辉煌的店铺夹杂在黑漆大门的公馆中间,点缀
了这条寂寞的街道,在这寒冷的冬日的傍晚,多少散布了一点温暖与光明。
  “三弟,你觉得冷吗?”觉民忽然关心地问。
  “不,我很暖和,在路上谈着话,一点也不觉得冷。”
  “那么,你为什么发抖?”
  “因为我很激动。我激动的时候都是这样,我总是发抖,我的心跳得厉害。我
想到演戏的事情,我就紧张。老实说,我很希望成功。二哥,你不笑我幼稚吗?”
觉慧说着,掉过头去望了觉民一眼。
  “三弟,”觉民同情地对觉慧说。“不,一点也不。我也是这样。我也很希望
成功。我们都是一样。所以在课堂上先生的称赞,即使是一句简单的话,不论哪一
个听到也会高兴。”
  “对,你说得不错,”弟弟的身子更挨近了哥哥的,两个人一块儿向前走着,
忘却了寒冷,忘却了风雪,忘却了夜。
  “二哥,你真好,”觉慧望着觉民的脸,露出天真的微笑。觉民也掉过头看觉
慧的发光的眼睛,微笑一下,然后慢慢地说:“你也好。”过后,他又向四周一望,
知道就要到家了,便说:“三弟,快走,转弯就到家了。”
  觉慧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加速了脚步,一转眼就走入了一条更清静的街道。

  街灯已经燃起来了,方形的玻璃罩子里,清油灯的光在寒风中显得更孤寂,灯
柱的影子淡淡地躺在雪地上。街中寥寥的几个行人匆忙地走着:留了一些脚印在雪
上,就默默地消失了。深深的脚迹疲倦地睡在那里,也不想动一动,直到新的脚来
压在它们的身上,它们才发出一阵低微的叹声,被压碎成了奇怪的形状,于是在这
一白无际的长街上,不再有清清楚楚的脚印了,在那里只有大的和小的黑洞。
  有着黑漆大门的公馆静寂地并排立在寒风里。两个永远沉默的石狮子蹲在门口。
门开着,好像一只怪兽的大口。里面是一个黑洞,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谁也望不见。
每个公馆都经过了相当长的年代,或是更换了几个姓。每一个公馆都有它自己的秘
密。大门上的黑漆脱落了,又涂上新的,虽然经过了这些改变,可是它们的秘密依
旧不让外面的人知道。走到了这条街的中段,在一所更大的公馆的门前,弟兄两个
站住了。他们把皮鞋在石阶上擦了几下,抖了抖身上的雪水,便提着伞大步走了进
去。他们的脚步声很快地消失在黑洞里面。门前又恢复了先前的静寂。这所公馆和
别的公馆一样,门口也有一对石狮子,屋檐下也挂着一对大的红纸灯笼,只是门前
台阶下多一对长方形大石缸,门墙上挂着一副木对联,红漆底子上现出八个隶书黑
字:“国恩家庆,人寿年丰。”两扇大门开在里面,门上各站了一位手执大刀的顶
天立地的彩色门神。


第二章

  风止了,空气还是跟先前一样地冷。夜来了,它却没有带来黑暗。上面是灰色
的天空,下面是堆着雪的石板地。一个大天井里铺满了雪。中间是一段垫高的方形
石板的过道,过道两旁各放了几盆梅花,枝上积了雪。
  觉民在前面走,刚刚走上左边厢房的一级石阶,正要跨过门槛进去,一个少女
的声音在左上房窗下叫起来:“二少爷,二少爷,你们回来得正好。刚刚在吃饭。
请你们快点去,里头还有客人。”说话的婢女鸣凤,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脑后垂
着一根发辫,一件蓝布棉袄裹着她的苗条的身子。瓜子形的脸庞也还丰润,在她带
笑说话的时候,脸颊上现出两个酒窝。她闪动着两只明亮的眼睛天真地看他们。觉
慧在后面对她笑了一笑。
  “好,我们放了伞就来,”觉民高声答道,并不看她一眼就大步跨进门槛去了。

  “鸣凤,什么客?”觉慧也踏上了石阶站在门槛上问。“姑太太和琴小姐。快
点去罢,”她说了便转身向上房走去。
  觉慧望着她的背影笑了一笑,他看见她的背影在上房门里消失了,才走进自己
的房间。觉民正从房里走出来,便说:“你在跟鸣凤说些什么?快点去吃饭,再晏
点恐怕饭都吃完了。”觉民说毕就往外面走。
  “好,我就这样跟你去罢,好在我的衣服还没有打湿,不必换它了,”觉慧回
答道,他就把伞丢在地板上,马上走了出来。
  “你总是这样不爱收拾,屡次说你,你总不听。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觉民抱怨道,但是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容。他又回转身走进房去拾起了伞,把它张开,
小心地放在地板上。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觉慧在门口看着他做这一切,带笑地说,“我的性情
永远是这样。可笑你催我快,结果反而是你耽搁时间。”
  “你总是嘴硬,我说不过你!”觉民笑了笑,就往前走了。觉慧依旧带笑地跟
着他的哥哥走。他的脑海里现出来一个少女的影子,但是马上又消失了,因为他走
进了上房,在他的眼前又换了新的景象。
  围着一张方桌坐了六个人,上面坐着他的继母周氏和姑母张太太,左边坐着张
家的琴表姐和嫂嫂李瑞珏,下面坐着大哥觉新和妹妹淑华,右边的两个位子空着。
他和觉民向姑母行了礼,又招呼了琴,便在那两个空位子上坐下。女佣张嫂连忙盛
了两碗饭来。
  “你们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晏?要不是姑妈来玩,我们早吃过饭了,”周氏端
着碗温和地说。
  “今天下午朱先生教我们练习演戏,所以到这个时候才回来,”觉民答道。
  “刚才还下大雪,外面想必很冷,你们坐轿子回来的吗?”张太太半关心、半
客气地问道。
  “不,我们走路回来的,我们从来不坐轿子!”觉慧听见说坐轿子,就着急地
说。
  “三弟素来害怕人说他坐轿子,他是一个人道主义者,”觉新笑着解释道;众
人都笑了。
  “外面并不太冷。风已经住了。我们一路上谈着话,倒也很舒服,”觉民客气
地回答姑母的问话。
  “二表哥,你们刚才说演戏,就是预备开游艺会的时候演的吗?你们学堂里的
游艺会什么时候开?”琴向觉民问道。琴和觉民同年,只是比他小几个月,所以叫
他做表哥。琴是小名。她的姓名是张蕴华。在高家人们都喜欢叫她做“琴”。她是
高家的亲戚里面最美丽、最活泼的姑娘,现在是省立一女师三年级的走读生。
  “大概在明年春天,下学期开始的时候。这学期就只有一个多礼拜的课了。琴
妹,你们学堂什么时候放假?”觉民问道。“我们学堂上个礼拜就放假了。说是经
费缺少,所以早点放学,”琴回答道,她已经放下了饭碗。
  “现在教育经费都被挪去充作军费用掉了。每个学堂都是一样地穷。不过我们
学堂不同一点,因为我们校长跟外国教员订了约,不管上课不上课,总是照约付薪
水,多上几天课倒便宜些。……据说校长跟督军有点关系,所以拿钱要方便一点,”
觉民解释说。他也放下了碗筷,鸣凤便绞了一张脸帕给他送过来。
  “这倒好,只要有书读,别的且不管,”觉新在旁边插嘴道。
  “我忘了,他们进的是什么学堂?”张太太忽然这样地问琴。
  “妈的记性真不好,”琴带笑答道,“他们进的是外国语专门学校。我早就告
诉过妈了。”
  “你说得不错。我现在老了,记性坏了,今天打牌有一次连和也忘记了,”张
太太带笑地说。
  这时大家都已放下了碗,脸也揩过了。周氏便对张太太说:“大妹,还是到我
屋里去坐罢,”于是推开椅子站起来。众人也一齐站起,向旁边那间屋子走去。
  琴走在后面,觉民走到她的旁边低声对她说:“琴妹,我们学堂明年暑假要招
收女生。”
  她惊喜地回过头,脸上充满光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发光地盯着他的脸,好
像得到了一个大喜讯似的。
  “真的?”她问道,还带了一点不相信的样子。她疑心他在跟她开玩笑。
  “当然是真的。你看我什么时候说过谎话?”觉民正经地说,又回头看一眼站
在旁边的觉慧,加了一句:“你不相信,可以问三弟。”
  “我并没有说不相信你,不过这个好消息来得太突然了,”琴兴奋地含笑说。

  “事情倒是有的,不过能不能实行还是问题,”觉慧在旁边接口说。“我们四
川社会里卫道的人太多了。他们的势力还很大。他们一定会反对。男女同校,他们
一辈子连做梦都不曾梦到!”他说着,现出愤慨的样子。
  “这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只要我们校长下了决心就行了,”觉民说,“我们校
长说过,假使没有女学生报名投考,他就叫他的太太第一个报名。”
  “不,我第一个去报名!”琴好像被一个伟大的理想鼓舞着,她热烈地说。
  “琴儿,你为什么不进来?你们站在门口说些什么?”张太太在里面唤道。
  “你去对姑妈说,你到我们屋里去耍,我把这件事情详细告诉你,”觉民小声
怂恿琴道。
  琴默默地点一下头,就向着她的母亲那边走去,在母亲的耳边说了两三句话,
张太太笑了一笑说道:“好,可是不要耽搁久了。”琴点点头,向着觉民弟兄走来,
又和他们一路走出了上房。她刚走出门,便听见麻将牌在桌子上磨擦的声音。她知
道她的母亲至少还要打四圈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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