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
张爱玲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个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
“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
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
──不问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扮演的,长长的两片红胭
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
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
  正拉着,楼底下门铃响了。这在白公馆是件稀罕事。按照从前的规矩,晚上绝
对不作兴出去拜客。晚上来了客,或是平空里接到一个电报,那除非是天字第一号
的紧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四爷凝神听着,果然三爷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楼来,急切间不知他们说些什
么。阳台后面的堂屋里,坐着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们,这
时都有些皇皇然。四爷在阳台上,暗处看亮处,份外眼明,只见门一开,三爷穿着
汗衫短裤,揸开两腿站在门槛上,背过手去,啪啦啪啦扑打股际的蚊子,远远的向
四爷叫道:“老四你猜怎么着?六妹离掉的那一位,说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爷
放下胡琴往房里走,问道:“是谁来给的信?”三爷道:“徐太太。”说着,回头
用扇子去撵三奶奶道:“你别跟上来凑热闹呀!徐太太还在楼底下呢,她胖,怕爬
楼。你还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爷若有所思道:“死的那个不是徐太太的
亲戚么?”三爷道:“可不是。看这样子,是他们家特为托了徐太太来递信给我们
的,当然是有用意的。”四爷道:“他们莫非是要六妹去奔丧?”三爷用扇子柄刮
了刮头皮道:“照说呢,倒也是应该……”他们同时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苏坐在
屋子的一角,慢条斯理绣着一只拖鞋,方才三爷四爷一递一声说话,仿佛是没有她
发言的余地,这时她便淡淡地道:“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
齿!”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
过去。
  三爷道:“六妹,话不是这么说。他当初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全知道。
现在人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记在心里?他丢下的那两个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
你这会子堂堂正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丧,谁敢笑你?你虽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他的
侄子多着呢?随你挑一个,过继过来。家私虽然不剩什么了,他家是个大族,就是
拨你看守祠堂,也饿不死你母子。”白流苏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
惜晚了一步,婚已经离了这么七八年了。依你说,当初那些法律手续都是糊鬼不成?
我们可不能拿着法律闹着玩哪!”三爷道:“你别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唬人!法律呀,
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
他家的鬼,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流苏站起身来道:“你这话,七八年前为什
么不说?”三爷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当我们不肯收容你。”流苏道:“哦?
现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钱用光了,你不怕我多心了?”三爷直问到她脸
上道:“我用了你的钱?我用了你几个大钱?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我们的,
从前还罢了,添个人不过添双筷子,现在你去打听打听看,米是什么价钱?我不提
钱,你倒提起钱来了!”
  四奶奶站在三爷背后,笑了一声道:“自己骨肉,照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
来,这话可就长了!我早就跟我们老四说过──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
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
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三爷道:
“四奶奶这话有理。我们那时候,如果没让她入股子,决不至于弄得一败涂地!”

  流苏气得浑身乱颤,把一只绣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颌,下颌抖得仿佛要
落下来。三爷又道:“想当初你哭哭啼啼回家来,闹着要离婚,怪只怪我是个血性
汉子,眼见你给他打成那个样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来说:好!我白老三
虽穷,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这一碗饭!我只道你们少年夫妻,谁没有个脾气?大不
了回娘家来住个三年五载的,两下里也就回心转意了。我若知道你们认真是一刀两
断,我会帮着你办离婚么?拆散人家夫妻,这是绝子绝孙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儿子
的人,我还指望他们养老呢!”流苏气到了极点,反倒放声笑了起来道:“好,好,
都是我的不是!你们穷了,是我把你们吃穷了。你们亏了本,是我带累了你们。你
们死了儿子,也是我害了你们伤了阴骘!”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儿子的衣领,把他
的头去撞流苏,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来了!就凭你这句话,我儿子死了,
我就得找你!”流苏连忙一闪身躲过了,抓住四爷道:“四哥你瞧,你瞧──你─
─你倒是评评理看!”四爷道:“你别急呀,有话好说,我们从长计议。三哥这都
是为你打算──”流苏赌气摔开了手,一径进里屋去了。
  里屋没点灯,影影绰绰的只看见珠罗纱帐子里,她母亲躺在红木大床上,缓缓
挥动白团扇。流苏走到床跟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伏在床沿上,哽咽道:
“妈。”白老太太耳朵还好,外间屋里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她咳嗽了一声,伸手
在枕边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说道:“你四嫂就是这么碎嘴子!你
可不能跟她一样的见识。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四嫂天生的要强性儿,一
向管着家,偏生你四哥不争气,狂嫖滥赌的,玩出一身病来不算,不该挪用了公帐
上的钱,害得你四嫂面上无光,只好让你三嫂当家,心里咽不下这口气,着实不舒
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济,支持这份家,可不容易!种种地方,你得体谅他们一点。”
流苏听她母亲这话风,一味的避重就轻,自己觉得好没意思,只得一言不发。白老
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又道:“先两年,动拼西凑的,卖一次田,还够两年吃的。现
在可不行了。我年纪大了,说声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顾不得你们。天下没有不散
的筵席,你跟着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
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正说着,门帘一动,白老太太道:“是谁?”四奶奶探头进来道:“妈,徐太
太还在楼下呢,等着跟您说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这就起来。你把灯捻
开。”屋里点上了灯,四奶奶扶着老太太坐起身来,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问
道:“徐太太那边找到了合适的人?”四奶奶道:“听她说得怪好的,就是年纪大
了几岁。”白老太太咳了一声道:“宝络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
个疙瘩。白替她操了心,还让人家说我:她不是我亲生的,我存心耽搁了她!”四
奶奶把老太太搀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儿的新茶叶拿出来,给徐太太泡
一碗,绿洋铁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带来的龙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春,别弄错
了。”四奶奶一面答应着,一面叫喊道:“来人哪!开灯哪!”只听见一阵脚步响,
来了些粗手大脚的孩子们,帮着老妈子把老太太搬运下楼去了。
  四奶奶一个人在外间屋里翻箱倒柜找寻老太太的私房茶叶,忽然笑道:“咦!
七妹,你打哪儿钻出来了,吓我一跳!我说怎么的,刚才你一晃就不见影儿了!”
宝络细声道:“我在阳台上乘凉。”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说,七妹,赶
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点,别由着性儿闹。离婚岂是容易的事?要离就
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吗不离婚哪!我也有娘家呀,
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给他们划算划算,我是有点人心的,
就得顾着他们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我还有三分廉耻呢!”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着,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鞋帮子紧紧按
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小声道:“这屋子可住不得了!
……住不得了!”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仿佛做梦似的,
满头满脸都挂着尘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
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呆着脸,笑嘻嘻的
不做声。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撼着,哭道:“妈!妈!”恍惚又是多年前,
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
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
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
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猜着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
不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开口,却是徐太太的声音。徐太太劝道:“六小姐,
别伤心了,起来,起来,大热的天……”流苏撑着床勉强站了起来,道:“婶子,
我……我在这儿再也呆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着我,就只差明说。今儿当面
锣,对面鼓,发过话了,我可没有脸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
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实了,不怪人家欺负你,你哥哥们把你的钱盘来盘去盘光了。
就养活你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流苏难得听见这几句公道话,且不问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先就从心上热起来,
泪如雨下,道:“谁叫我自己糊猁5c呢!就为了这几个钱,害得我要走也走不开。”
徐太太道:“年纪轻轻的人,不怕没有活路。”流苏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
又没念过两句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么事?”徐太太道:“找事,都
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流苏道:“那怕不行。我这一辈子早完了。”徐太
太道:“这句话,只有有钱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资格说。没钱的人,要完
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化个缘罢,也还是尘缘──离不了人!”
流苏低头不语。徐太太道:“你这件事,早两年托了我,又要好些。”流苏微微一
笑道:“可不是,我已经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着你这样好的人才,二十八
也不算什么。我替你留心着。说着我又要怪你了,离了婚七八年了,你早点儿拿定
了主意,远走高飞,少受多少气!”流苏道:“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们这样
的家庭,哪儿肯放我们出去交际?倚仗着家里人罢,别说他们根本不赞成,就是赞
成了,我底下还有两个妹妹没出阁,三哥四哥的几个女孩子也渐渐地长大了,张罗
她们还来不及呢,还顾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还等他们的回话呢。”流苏道:“七妹的事,
有希望么?”徐太太道:“说得有几分眉目了。刚才我有意的让娘儿们自己商议商
议,我说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来。现在可该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苏
只得扶着徐太太下楼,楼梯又旧,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响。到了堂屋里,
流苏欲待开灯,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见。他们就在东厢房里。你跟我来,大
家说说笑笑,事情也就过去了,不然,明儿吃饭的时候免不了要见面的,反而僵得
慌。”流苏听不得“吃饭”这两个字,心里一□
'7d刺痛,硬着嗓子,强笑道:“多谢婶子──可是我这会子身子有点不舒服,实在
不能够见人,只怕失魂落魄的,说话闯了祸,反而辜负了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
太见流苏一定不肯,也就罢了,自己推门进去。
  门掩上了,堂屋里暗着,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
砖地上。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着绿
泥款识。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琅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
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
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
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
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
的单调与无聊。流苏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你
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孩
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
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到朱红洒金的辉煌
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苏突然叫了一声,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冲冲往楼上爬,往楼上爬……上了
楼,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
怎么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
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颌
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
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依
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着
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她
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
拍。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继
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
  这时候,四爷一个人躲在那里拉胡琴,却是因为他自己知道楼下的家庭会议中
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徐太太走了之后,白公馆里少不得将她的建议加以研究和分析。
徐太太打算替宝络做媒说给一个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矿务上有相当密切的
联络,徐太太对于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认为绝对可靠。那范柳原的父亲是一个
著名的华侨,有不少的产业分布在锡兰马来亚等处。范柳原今年三十三岁,父母双
亡。白家众人质问徐太太,何以这样的一个标准夫婿到现在还是独身的,徐太太告
诉他们,范柳原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无数的太太们急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硬
要哑〔“提手”旁代替“口”旁〕给他,勾心斗角,各显神通,大大热闹过一番。
这一捧却把他捧坏了。从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由于幼年时代的特殊环境,
他的脾气本来就有点怪僻。他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他父亲有一次出洋考察,在
伦敦结识了一个华侨交际花,两人秘密地结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点风闻。因为惧
怕太太的报复,那二夫人始终不敢回国。范柳原就是在英国长大的。他父亲故世以
后,虽然大太太只有两个女儿,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确定他的身份,却有种种棘手之
处。他孤身流落在英伦,很吃过一些苦,然后方才获得了继承权。至今范家的族人
还对他抱着仇视的态度,因此他总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多,轻易不回广州老宅里去。
他年纪轻轻的时候受了些刺激,渐渐的就往放浪的一条路上走,嫖赌吃着,样样都
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说:“这样的人,想必是喜欢存心挑剔。我
们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着这么一门好亲戚,怪可惜了儿的!”三
爷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厉害呀,就凭我们七丫头那
股子傻劲儿,还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个大女孩子机灵些,别瞧她,人小心不小,
真识大体!”三奶奶道:“那似乎年纪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哟!你不知道,
越是那种人,越是喜欢年纪轻的。我那个大的若是不成,还有二的呢。”三奶奶笑
道:“你那个二的比姓范的小二十岁。”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颜厉色地道:
“三嫂,你别那么糊涂!护着七丫头,她是白家的什么人?隔了一层娘肚皮,就差
远了。嫁了过去,谁也别想在她身上得点什□c好处!我这都是为了大家好。”然而
白老太太一心一意只怕亲戚议论她亏待了没娘的七小姐,决定照原来计划,由徐太
太择日请客,把宝络介绍给范柳原。
  徐太太双管齐下,同时又替流苏物色到一个姓姜的,在海关里做事,新故了太
太,丢下了五个孩子,急等着续弦。徐太太主张先忙完了宝络,再替流苏撮合,因
为范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馆里对于流苏的再嫁,根本就拿它当一个笑
话,只是为了要打发她出门,没奈何,只索不闻不问,由着徐太太闹去。为了宝络
这头亲,却忙得鸦飞雀乱,人仰马翻。一样是两个女儿,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
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实让人难堪。白老太太将全家的金珠细软,尽情搜刮出来,
能够放在宝络身上的都放在宝络身上。三房里的女孩子过生日的时候,干娘给的一
件累丝衣料,也被老太太逼着三奶奶拿了出来,替宝络制了旗袍。老太太自己历年
攒下的私房,以皮货居多,暑天里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质了一件貂皮大袄,用那
笔款子去把几件首饰改镶了时新款式。珍珠耳坠子,翠玉手镯,绿宝戒指,自不必
说,务必把宝络打扮得花团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爷,三奶奶,四爷,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宝络辗转
听到四奶奶的阴谋,心里着实恼着她,执意不肯和四奶奶的两个女儿同时出场,又
不好意思说不要她们,便下死劲拖流苏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车黑压压坐了七个人,
委实再挤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儿金枝金蝉便惨遭淘汰。他们是下午五点钟出发的,
到晚上十一点方才回家。金枝金蝉哪里放得下心,睡得着觉?眼睁睁盼着他们回来
了,却又是大夥儿哑口无言。宝络沉着脸走到老太太房里,一阵风把所有的插戴全
剥了下来,还了老太太,一言不发回房去了。金枝金蝉把四奶奶拖到阳台上,一叠
连声追问怎么了。四奶奶怒道:“也没看见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
相亲,要你这样热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来,柔声缓气说道:“你这话,别让人
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冲着流苏的房间嚷道:“我就是指桑骂槐,骂了她了,
又怎么着?又不是千年万代没见过男子汉,怎么一闻见生人气,就痰迷心窍,发了
疯了?”金枝金蝉被她骂得摸不着头脑,三奶奶做好做歹稳住了她们的娘,又告诉
她们道:“我们先去看电影的。”金枝诧异道:“看电影?”三奶奶道:“可不是
透着奇怪,专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里,什么也瞧不见,后来徐太太告诉我
说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张,他在那里掏坏的。他要把人家搁在那里搁个两三个钟头,
脸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亲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据我看来,
那姓范的始终就没有诚意。他要看电影,就为着懒得跟我们应酬。看完了戏,他不
是就想溜么?”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儿的话,今儿的事,一上来挺好的,要
不是我们自己窝儿里的人在里头捣乱,准有个七八成!”金枝金蝉齐声道:“三妈,
后来呢?后来呢?”三奶奶道:“后来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块儿去吃饭。他就
说他请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饭就吃饭,明知道我们七小姐不会跳舞,上跳舞场
去干坐着,算什么?不是我说,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听见姓范
的吩咐汽车夫上舞场去,也不拦一声!”三奶奶忙道:“上海这么多饭店,他怎么
知道哪一个饭店有跳舞,哪一个饭店没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爷是个闲人哪,他没
那云5c多的工夫去调查这个!”金枝金蝉还要打听此后的发展,三奶奶给四奶奶几
次一打岔,兴致索然。只道:“后来就吃饭,吃了饭,就回来了。”
  金蝉道:“那范柳原是怎样的一个人?”三奶奶道:“我哪儿知道?统共没听
见他说过三句话。”又寻思了一会,道:“跳舞跳得不错罢!”金枝咦了一声道:
“他跟谁跳来着?”四奶奶抢先答道:“还有谁,还不是你那六姑!我们诗礼人家,
不准学跳舞的,就只她结婚之后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爷学会了这一手!好不害臊,人
家问你,说不会跳不就结了?不会也不是丢脸的事。像你三妈,像我,都是大户人
家的小姐,活了这半辈子了,什么世面没见过?我们就不会跳!”三奶奶叹了口气
道:“跳了一次,还说是敷衍人家的面子,还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蝉听到
这里,不禁张口结舌。四奶奶又向那边喃喃骂道:“猪油蒙了心!你若以为你破坏
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这个念头!人家连多少小姐都看
不上眼呢,他会要你这败柳残花?”
  流苏和宝络住着一间屋子,宝络已经上床睡了,流苏蹲在地下摸着黑点蚊烟香,
阳台上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这一次却非常的镇静,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烧
过去,火红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着,移,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一
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
她把烧焦的火柴丢在烟盘子里。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无论如何,她给了
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她微笑着。宝络心里
一定也在骂她,同时也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
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一点贱。
  范柳原真心喜欢她么?那倒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
她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
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挂着她脱下来的月白蝉翼纱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搂住了
长袍的膝部郑重地把脸偎在上面。蚊香的绿烟一蓬一蓬浮上来,直熏到她脑子里去。
她的眼睛里,眼泪闪着光。
  隔了几天,徐太太又来到白公馆。四奶奶早就预言过:“我们六姑奶奶这样的
胡闹,眼见得七丫头的事是吹了。徐太太岂有不恼的?徐太太怪了六姑奶奶,还肯
替她介绍人么?这就叫偷鸡不着蚀把米。”徐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么一盆火似的了,
远兜远转先解释她这两天为什么没上门。家里老爷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切
顺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个一年半载的,所以她这两天忙着打点行李,预
备陪他一同去。至于宝络的那件事,姓范的已经不在上海了,暂时只得搁一搁,流
苏的可能的对象姓姜的,徐太太打听了出来,原来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开,还
有点麻烦。据徐太太看来,这种人不甚可靠,还是算了罢。三奶奶四奶奶听了这话,
彼此使了个眼色,撇着嘴笑了一笑。
  徐太太接下去攒眉说道:“我们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远
水救不着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够到那边去走一趟,倒许有很多的机会。这两年,
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说是人才济济。上海人自然是喜欢上海人,所以同乡的小
姐们在那边听说是很受人欢迎。六小姐去了,还愁没有相当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
来拣拣!”众人觉得徐太太真是善于辞令。前两天轰轰烈烈闹着要做媒,忽然烟消
火灭了,自己不得下场,便故作遁辞,说两句风凉话。白老太太便叹了口气道:
“到香港去一趟,谈何容易!单讲──”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断了她的话道:
“六小姐若是愿意去,我请她。我答应帮她的忙,就得帮到底。”大家不禁面面相
觑,连流苏都怔住了。她估计着徐太太当初自告奋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时仗义,
真心同情她的境遇。为了她跑跑腿寻寻门路,治一桌酒席请请那姓姜的,这点交情
是有的。但是出盘缠带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费不赀。为什么徐太太平空的要在她
身上花这些钱?世上的好人虽多,可没有多少傻子愿意在银钱上做好人。徐太太一
定是有背景的。难不成是那范柳原的诡计?徐太太曾经说过她丈夫与范柳原在营业
上有密切接触,夫妇两个大约是很热心地捧着范柳原。牺牲一个不相干的孤苦的亲
戚来巴结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苏在这里胡思乱想着,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
呀,总不能让您──”徐太太打了个哈哈道:“没关系,这点小东,我还做得起!
再说,我还指望六小姐帮我的忙呢。我拖着两个孩子,血压又高,累不得,路上有
了她,凡事也有个照应。我是不拿她当外人的,以后还要她多多费神呢!”白老太
太忙代流苏客气了一番。徐太太掉过头来,单刀直入地问道:“那么六小姐,你一准
跟我们跑一趟罢!就算是去逛逛,也值得。”流苏低下头去,微笑道:“您待我太
好了。”她迅速地盘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无望了。以后即使有人替她做媒,
也不过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许还不如他。流苏的父亲是一个有名的赌徒,为
了赌而倾家荡产,第一个领着他们往破落户的路上走。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和骰
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
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
原,出净她胸中的这一口恶气。
  她答应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内就要动身。流苏便忙着整理行装。虽说家
无长物,却也忙乱了几天。变卖了几件零碎东西,添制了几套衣服。徐太太在百忙
之中还腾出时间来替她做顾问。徐太太这样笼络流苏,被白公馆里的人看在眼里,
渐渐的也就对流苏发生了新的兴趣。除了怀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顾忌,背后嘀嘀
咕咕议论著,当面却不那么指着脸子骂了,偶然也还叫声“六妹”,“六姑”,
“六小姐”,只怕她当真嫁到香港的阔人,衣锦荣归,大家总得留个见面的余地,
不犯着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带着孩子一同乘车来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只荷兰船的头等舱。
船小,颠簸得厉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双双睡倒,吐个不休,旁边儿啼女哭,
流苏倒着实服侍了他们几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机会到甲板上去看看海景。
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
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
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头,
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忽然觉得有人奔过来抱住她的腿,
差一点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惊,再看原来是徐太太的孩子,连忙定了定神,过
去助着徐太太照料一切。谁知那十来件行李与两个孩子,竟不肯被归着在一堆,行
李齐了,一转眼又少了个孩子。流苏疲于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两部汽车到浅水湾饭店。那车驰出了闹市,翻山越岭,走了多时,
一路只见黄土崖,红土崖,土崖缺口处露出森森绿树,露出蓝绿色的海。近了浅水
湾,一样是土崖与丛林,却渐渐的明媚起来。许多游了山回来的人,乘车掠过他们
的车,一汽车一汽车载满了花,风里吹落了零乱的笑声。
  到了旅馆门前,却看不见旅馆在哪里。他们下了车,走上极宽的石级,到了花
木萧疏的高台上,方见再高的地方有两幢黄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间,仆欧们
领着他们沿着碎石小径走去,进了昏黄的饭厅,经过昏黄的穿堂,往二层楼上走。
一转弯,有一扇门通着一个小阳台,搭着紫藤花架,晒着半壁斜阳。阳台上有两个
人站着说话,只见一个女的,背向他们,披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脚踝上,脚
踝上套着赤金扭麻花镯子,光着脚,底下看不仔细是否趿着拖鞋,上面微微露出一
截印度式桃红皱裥窄脚裤。被那女人挡住的一个男子,却叫了一声:“咦!徐太太!”
便走了过来,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苏含笑点头。流苏见得是范柳原,虽
然早就料到这一着,一颗心依旧不免跳得厉害。阳台上的女人一闪就不见了。柳原
伴着他们上楼,一路上大家仿佛他乡遇故知似的,不断的表示惊讶与愉快。那范柳
原虽然够不上称作美男子,粗枝大叶的,也有他的一种风神。徐先生夫妇指挥着仆
欧们搬行李,柳原与流苏走在前面,流苏含笑问道:“范先生,你没有上新加坡去?”
柳原轻轻答道:“我在这儿等着你呢。”流苏想不到他这样直爽,倒不便深究,只
怕说穿了,不是徐太太请她上香港而是他请的,自己反而下不落台,因此只当他说
玩笑话,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问知她的房间是一百三十号,便站住了脚道:“到了。”仆欧拿钥匙开了
门,流苏一进门便不由得向窗口笔直走过去。那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
子里一幅大画。那酽酽的,滟滟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
柳原向仆欧道:“箱子就放在橱跟前。”流苏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
觉震了一震,回过脸来,只见仆欧已经出去了,房门却没有关严。柳原倚着窗台,
伸出一只手来撑在窗格子上,挡住了她的视线,只管望着她微笑。流苏低下头去。
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流苏抬头笑道:“什么?我不懂。”
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流苏道:“我
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柳原笑道:“无用的女人是最最厉害的女人。”
流苏笑着走开了道:“不跟你说了,到隔壁去看看罢。”柳原道:“隔壁?我的房
还是徐太太的房?”流苏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经替她开了门,
道:“我屋里乱七八糟的,不能见人。”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号的门,徐太太开门放他们进来道:“在我们这边吃茶
罢,我们有个起坐间。”便揿铃叫了几客茶点。徐先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道:“我
打了个电话给老朱,他闹着要接风,请我们大夥儿上香港饭店。就是今天。”又向
柳原道:“连你在内。”徐太太道:“你真有兴致,晕了几天船,还不趁早歇歇?
今儿晚上,算了吧!”柳原笑道:“香港饭店,是我所见过的顶古板的舞场。建筑、
灯光、布置、乐队,都是英国式,四五十年前顶时髦的玩艺儿,现在可不够刺激性
了。实在没有什□
'5c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样的西崽,大热的天,仿着北方人穿着扎脚裤──”
流苏道:“为什么?”柳原道:“中国情调呀!”徐先生笑道:“既来到此地,总
得去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罢!”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说准。别等我。”流苏
见他不像要去的神气,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场的人,难得这么高兴,似乎是认真要
替她介绍朋友似的,心里倒又疑惑起来。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饭店里为他们接风一班人,都是成双捉对的老爷太太,几
个单身男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流苏正在跳着舞,范柳原忽然出痕7b了,把
她从另一个男子手里接了过来,在那荔枝红的灯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脸,只
觉得他异样的沉默。流苏笑道:“怎么不说话呀?”柳原笑道:“可以当着人说的
话,我全说完了。”流苏噗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背人的话?”柳原道:
“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的。譬
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流苏别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声道:“偏有这些
废话!”柳原道:“不说话又怪我不说话了,说话,又嫌唠叨!”流苏笑道:“我
问你,你为什么不愿意我上跳舞场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好女人教
坏了,又喜欢感化坏的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么没事找事做。我认为
好女人还是老实些的好。”流苏瞟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你跟别人不同么?我看你
也是一样的自私。”柳原笑道:“怎样自私?”流苏心里想:你最高的理想是一个
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
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她向他偏着头笑道:“你要
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
流苏又解释道:“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柳原笑道:“怎么又颠倒过来
了?越发把人家搅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会道:“你这话不对。”流苏笑道:
“哦,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罢,坏也罢,我不要你改变。难得碰见像你这
样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流苏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罢
了。”柳原道:“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流苏笑道:
“像你这样的一个新派人──”柳原道:“你说新派,大约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确
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的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中国化
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流苏笑道:“你也顽固,我也顽
固,你说过的,香港饭店又是最顽固的跳舞场……”他们同声笑了起来。音乐恰巧
停了。柳原扶着她回到座上,向众人笑道:“白小姐有点头痛,我先送她回去罢。”
流苏没提防他有这一着,一时想不起怎样对付,又不愿意得罪了他,因为交情还不
够深,没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众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来。

  迎面遇见一群西洋绅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女人。流苏先就注意到那人
的漆黑的头发,结成双股大辫,高高盘在头上。那印度女人,这一次虽然是西式装
束,依旧带着浓厚的东方色彩。玄色轻纱氅底下,她穿着金鱼黄紧身长衣,盖住了
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直开到腰际,那时巴黎最新的款式,
有个名式,唤做“一线天”。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
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着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粉红的厚重
的小嘴唇,仿佛肿着似的。柳原站住了脚,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苏在那里看她,
她也昂然望着流苏,那一双骄矜的眼睛,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的向人望过来。
柳原便介绍道:“这是白小姐。这是萨黑夷妮公主。”流苏不觉肃然起敬。萨黑夷
妮伸出一双手来,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苏的手,问柳原道:“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
来的?”柳原点点头。萨黑夷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
儿的人呢?”萨黑夷妮把一只食指按在腮帮子上,想了一想,翘着十指尖尖,仿佛
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样子,耸肩笑了一笑,往里走去。柳原扶着流苏继续往外
走,流苏虽然听不大懂英文,鉴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个乡下人。”
柳原道:“我刚才对你说过了,你是个道地的中国人,那自然跟她所谓的上海人有
点不同了。”
  他们上了车,柳原又道:“你别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摇,说是克力
希纳柯兰姆帕王公的亲生女,只因王妃失宠,赐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
著,不能回国。其实,不能回国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没有人能够证实。”流苏道:
“她到上海去过么?”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来她跟着一个英国
人上香港来。你看见她背后那老头子么?现在就是他养活着她。”流苏笑道:“你
们男人就是这样,当面何尝不奉承着她,背后就说得她一个钱不值。像我这样一个
穷遗老的女儿,身份还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对别人怎样的说我呢!”柳原笑道:
“谁敢一口气把你们两人的名字说在一起?”流苏撇了撇嘴道:“也许是她的名字
太长了,一口气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拿你当什么
样的人看待,准没错。”流苏做出安心的样子,向车窗上一靠,低声道:“真的?”
他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挖苦她,因为她渐渐发觉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
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他背着人这样的稳重,当众却喜欢放肆。
她一时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气,还是他另有作用。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
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流苏道:“是红的么?”柳原道:“红!”
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
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
的天也熏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
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串
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柳原:“我们到那边去走走。”流苏不做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时
间横竖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着呢──没关系。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
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
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
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
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
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
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侯在这堵墙根
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流苏嗔道:“你自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着?”
柳原嗤的笑道:“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流苏道:“得了,别哄我
了!”
  柳原静了半晌,叹了口气。流苏道:“你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柳原道:“多
着呢。”流苏叹道:“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的,早就
该上吊了。”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
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
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
以想象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
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流苏试着想像她是第一次看见她四嫂。
她猛然叫道:“还是那样的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
面的东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大了,你怎云5c分得清,哪一部份是他们,哪一部
份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会方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
借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其实我用不着什么借口呀!我爱玩
──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去找别的理由?”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
向她说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
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地说着:“我要你懂
得我!”
  流苏愿意试试看。在某种范围内,她什么都愿意。她侧过脸去向着他,小声答
应着:“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
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柳原格
格地笑了起来。他换了一副声调,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可是
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适宜于低头。适宜于低头的人往往一来就喜欢低
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纹的。”流苏变了脸,不禁抬起手来抚摸她
的脖子。柳原笑道:“别着急,你决不会有的。待会儿回到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
你再解开衣袖上的钮子,看个明白。”流苏不答,掉转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
道:“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保得住你的美。萨黑夷妮上次说:她不敢结婚,因为印度
女人一闲下来,呆在家里,整天坐着,就发胖了。我就说:中国女人呢,光是坐着,
连发胖都不肯发胖──因为发胖至少还需要一点精力。懒倒也有懒的好处!”
  流苏只是不理他。他一路赔着小心,低声下气,说说笑笑,她到了旅馆里,面
色方才和缓下来,两人也就各自归房安置。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
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
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
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
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这么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
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她听徐太太屋里鸦雀无声,知道她一定起来的很晚。徐太太仿佛
说过的,这里的规矩,早餐叫到屋里来吃,另外要付费,还要给小帐,因此决定替
人家节省一点,到食堂里去。她梳洗完了,刚跨出房门,一个守候在外面的仆欧,
看见了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门。柳原立刻走了出来,笑道:“一块儿吃早饭去。”
一面走,他一面问道:“徐先生徐太太还没升帐?”流苏笑道:“昨儿他们玩得太
累了罢!我没听见他们回来,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们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拣了
个桌子坐下。石栏杆外生着高大的棕榈树,那丝丝蓟5c缕披散着的叶子在太阳光里
微微发抖,像光亮的喷泉。树底下也有喷水池子,可没有那么伟丽。柳原问道:
“徐太太他们今天打算怎么玩?”流苏道:“听说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他
们找他们的房子,我们玩我们的。你喜欢到海滩上去还是到城里去看看?”流苏前
一天下午已经用望远镜看了看附近的海滩,红男绿女,果然热闹非凡,只是行动太
自由了一点,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议进城去。他们赶上了一辆旅馆里特备的
公共汽车,到了中心区。
  柳原带她到大中华去吃饭。流苏一听,仆欧们却是说上海话的,四座也是乡音
盈耳,不觉诧异道:“这是上海馆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么?”流苏笑道:
“可是……专程到香港来吃上海菜,总似乎有点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
喜欢做各种傻事,甚至于乘着电车兜圈子,看一场看过了两次的电影……”流苏道:
“因为你被我传染上了傻气,是不是?”柳原笑道:“你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吃完了饭,柳原举起玻璃杯来将里面剩下的茶一饮而尽,高高地擎着那玻璃杯,
只管向里看着。流苏道:“有什么可看的,也让我看看。”柳原道:“你迎着亮瞧
瞧,里头的景致使我想到马来的森林。”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粘
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
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与蓬蒿。流苏凑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过身来指点着。隔
着那绿阴阴的玻璃杯,流苏忽然觉得他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她放下了杯
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马来亚去。”流苏道:“做什么?”柳原道:“回
到自然。”他转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想像你穿着旗袍在森林里跑。
……不过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着旗袍。”流苏连忙沉下脸来道:“少胡说。”柳原
道:“我这是正经话。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不应当光着膀子穿这处时髦的长
背心,不过你也不应当穿西装。满洲的旗装,也许倒合式一点,可是线条又太硬。”
流苏道:“总之,人长得难看,怎么打扮着也不顺眼!”柳原笑道:“别误会了,
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谛克的气
氛,很像唱京戏。”流苏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戏,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我
何尝爱做作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
我当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柳原听了这话,倒有些黯然。他举起了空杯,试
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叹道:“是的,都怪我。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
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流苏道:“我又不是你肚里
的蛔虫。”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的确为你费了不少的心机。在上海第一
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
港……现在,我又想把你来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他笑他自己,声
音又哑又涩,不等笑完他就喊仆欧拿帐单来。他们付了帐出来,他已经恢复原状,
又开始他的上午的调情--顶文雅的一种。
  他每天伴着她到处跑,什么都玩到了,电影,广东戏,赌场,格罗士打饭店,
思豪酒店,青鸟咖啡馆,印度绸缎庄,九龙的四川菜……晚上,他们常常出去散步,
直到深夜。她自己都不能够相信他连她的手都难得碰一碰。她总是提心吊胆,怕他
突然摘下假面具,对她作冷不防的袭击,然而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他维持着他的
君子风度。她如临大敌,结果毫无动静。她起初倒觉得不安,仿佛下楼的时候踏空
了一级似的,心上异常怔忡,后来也就惯了。
  只有一次,在海滩上。这时候,流苏对柳原多了一层认识,觉得到海边上去去
也无妨,因此他们到那里去消磨了一个上午。他们并排坐在沙上,可是一个面朝东,
一个面朝西。流苏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种小虫,叫沙蝇。咬一口,
就是一个小红点,像朱砂痣。”流苏又道:“这太阳真受不了。”柳原道:“稍微
晒一会儿,我们可以到凉棚底下去。我在那边租了一个棚。”那口渴的太阳□□地
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哗的响。人身上的水份全给它喝干了,人成了金色的枯
叶子,轻飘飘的。流苏渐渐感到那奇异的眩晕与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来:
“蚊子咬!”她扭过头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这样好吃力。
我来替你打罢,你来替我打。”流苏果然留心着,照准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
让它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着。两人劈劈啪啪打着,笑成一片。流苏突然被得罪
了,站起身来往旅馆里走。柳原这一次并没有跟上来。流苏走到树阴里,两座芦席
棚之间的石径上,停了下来,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头一看,柳原还在原处,仰
天躺着,两手垫在颈项底下,显然是又在那里做着太阳里的梦了,人晒成了金叶子。
流苏回到旅馆里,又从窗户里用望远镜望出来,这一次,他的身边躺着一个女人,
辫子盘在头上。就把那萨黑夷妮烧了灰,流苏也认识她。
  从这天起,柳原整日价的和萨黑夷妮厮混着。他大约是下了决心把流苏冷一冷。
流苏本来天天是出去惯了,忽然闲了下来,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只得说伤
了风,在屋里坐了两天。幸喜天公识趣,又下起缠绵雨来,越发有了借口,用不着
出门。有一天下午,她打着雨伞在旅舍的花园里兜了个圈子回来,天渐渐黑了,约
摸徐太太他们看房子该回来了,她便坐在廊檐下等他们,将那把鲜明的油纸伞撑开
了横搁在栏杆上,遮住了脸。那伞是粉红地子,石绿的荷叶图案,水珠一滴滴从筋
纹上滑了下来。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车泼喇泼喇航行的声音,一群男女嘻嘻哈
哈推着挽着上阶来,打头的便是范柳原。萨黑夷妮被他搀着,却是够狼狈的,裸腿
上溅了一点点的泥浆。她脱去了大草帽,便洒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见流苏的伞,便
在扶梯口上和萨黑夷妮说了几句话,萨黑夷妮单独上楼去了,柳原走了过来,掏出
手绢子来不住地擦他身上脸上的水渍子。流苏和他不免寒暄了几句。柳原坐了下来
道:“前两天听说有点不舒服?”流苏道:“不过是热伤风。”柳原道:“这天气
真闷得慌。刚才我们到那个英国人的游艇上去野餐的,把船开到了青衣岛。”流苏
顺口问问他青衣岛的景致。正说着,萨黑夷妮又下楼来了,已经换了印度装,兜着
鹅黄披肩,长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来阔的银丝堆花镶滚。她也靠着栏杆,远远的
拣了个桌子坐下,一只手闲闲搁在椅背上,指甲上涂着银色蔻丹。流苏笑向柳原道:
“你还不过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儿的人。”流苏道:“那老英国人,
哪儿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却管得住我呢。”流苏抿嘴笑道:
“哟,我就是香港总督、香港的城隍爷,管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头上呀!”
柳原摇摇头道:“一个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点病态。”流苏扑嗤一笑,隔了一会,
流苏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柳原笑道:“我看你从今以后是不是预备待我好一
点。”流苏道:“我待你好一点,坏一点,你又何尝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这
还像句话!话音里仿佛有三分酸意。”流苏撑不住放声笑了起来道:“也没有看见
你这样的人,死乞白中下旬的要人吃醋!”
  两人当下言归于好,一同吃了晚饭。流苏表面上虽然和他热了些,心里却怙啜
〔以“竖心”旁替“口”旁〕著:他使她吃醋,无非是用的激将法,逼着她自动的
投到他怀里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拣这个当口和他和好了,白牺牲了
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计。她做梦也休想他娶她。……很明显的,
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虽穷,也还是个望族,大家都是场面上的
人,他担当不起这诱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她现在知道了,
那完全是假撇清。他处处地方希图脱卸责任。以后她若是被抛弃了,她绝对没有谁
可抱怨。
  流苏一念及此,不觉咬了咬牙,恨了一声。面子上仍旧照常跟他敷衍着。徐太
太已经在跑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过去了。流苏欲待跟过去,又觉得白扰了人家
一个多月,再要长住下去,实在不好意思。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事。进退两难,
倒煞费踌躇。这一天,在深夜里,她已经上了床多时,只是翻来覆去。好容易朦胧
了一会,床头的电话铃突然朗朗响了起来。她一听,却是柳原的声音,道:“我爱
你。”就挂断了。流苏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了耳机,发了一回愣,方才轻轻的把
它放回原处。谁知才搁上去,又是铃声大作。她再度拿起听筒,柳原在那边问道:
“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么?”流苏咳嗽了一声再开口,喉咙还是沙哑的。她低
声道:“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么上香港来?”柳原叹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
摆着的事实,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流苏忙道:“怎见得我不?”
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柳原
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不用我讲了!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
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
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
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
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苏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恼了起来道:“你乾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
着大弯子!什么做不了主?连我这样守旧的人家,也还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
哩!你这样无拘无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
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么?”流苏道:“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
了这些?”柳原道:“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
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
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流苏不等他说完,啪的一声把耳机掼下来,脸气得
通红。他敢这样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热的黑暗包着她,像葡萄紫的绒毯
子。一身的汗,痒痒的,颈上与背脊上的头发梢也刺挠得难受。她把两只手按在腮
颊上,手心却是冰冷的。
  铃又响了起来,她不去接电话,让它响去。“的铃铃……的铃铃……”声浪份
外的震耳,在寂静的房间里,在寂静的旅舍里,在寂静的浅水湾。流苏突然觉悟了,
她不能吵醒了整个的浅水湾饭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战战兢兢拿起听筒来,
搁在褥单上。可是四周太静了,虽是离了这么远,她也听得见柳原的声音在那里心
平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
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窗子
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他不再说话了,可是
电话始终没挂上。许久许久,流苏疑心他可是盹着了,然而那边终于扑秃一声,轻
轻挂断了。流苏用颤抖的手从褥单上拿起她的听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
打来,但是他没有。这都是一个梦──越想越像梦。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问他,因为他准会嘲笑她──“梦是心头想”,她这么迫
切地想念他,连睡梦里他都会打电话来说“我爱你”?他的态度也和平时没有什么
不同。他们照常的出去玩了一天。流苏忽然发觉拿他们当夫妇的人很多很多──仆
欧们,旅馆里和她搭讪的几个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们误会。柳原跟她住在隔壁,
出入总是肩并肩,深夜还到海岸上去散步,一点都不避嫌疑。一个保姆推着孩子车
走过,向流苏点点头,唤了一声“范太太”。流苏脸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
是,只得皱着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声道:“他们不知道怎么想着呢!”柳原笑道:
“唤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唤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们怎么想
的呢!”流苏变色。柳原用手抚摸下巴,微笑道:“你别枉担了这个虚名!”
  流苏吃惊地朝他望望,蓦地里悟到他这人多么恶毒。他有意当着人做出亲狎的
神气,使她没法可证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
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然而她如果迁就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
是万劫不复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担了虚名,他不过口头上占了她一个便宜。归根
究底,他还是没有得到她。既然他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
带了较优的议和条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诉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却也不坚留,自告奋勇要送
她回去。流苏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么?”柳原道:“反正已经
耽搁了,再耽搁些时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着料理呢。”流苏知道他还是一贯政
策,唯恐众人不议论他们俩。众人越是说得凿凿有据,流苏越是百喙莫辩,自然在
上海不能安身。流苏盘算着,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瞒不了她家里的人。她是
豁出去了,也就让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见他们俩正打得火一般的热,忽然要拆开了,
诧异非凡,问流苏,问柳原,两人虽然异口同声的为彼此洗刷,徐太太哪里肯信。

  在船上,他们接近的机会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浅水湾的月色,就能抗拒甲
板上的月色。他对她始终没有一句扎实的话。他的态度有点淡淡的,可是流苏看得
出他那闲适是一种自满的闲适──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自己没有下车。白公馆里早有了耳报神,探知六小姐
在香港和范柳原实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个多月,又若无其事的回来了,
分明是存心要丢白家的脸。
  流苏勾搭上了范柳原,无非是图他的钱。真弄到了钱,也不会无声无臭的回家
来了,显然是没得到他什么好处。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
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
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平时白公馆里,谁有了一点芝麻大的
过失,大家便炸了起来。逢到了真正耸人听闻的大逆不道,爷奶奶们兴奋过度,反
而吃吃艾艾,一时发不出话来。大家先议定了:“家丑不可外扬”,然后分头去告
诉亲戚朋友,逼他们宣誓保守秘密,然后再向亲友们一个个的探口气,打听他们知
道了没有,知道了多少。最后大家觉得到底是瞒不住,爽性开诚布公,打开天窗说
亮话,拍着腿感慨一番。他们忙着这各种手续,也忙了一秋天,因此迟迟的没向流
苏采取断然行动。流苏何尝不知道,她这一次回来,更不比往日。她和这家庭早是
恩断义绝了。她未尝不想出去找个小事,胡乱混一碗饭吃。再苦些,也强如在家里
受气。但是寻了个低三下四的职业,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那身份,食之无味,弃
之可惜。尤其是现在,她对范柳原还没有绝望,她不能先自贬身价,否则他更有了
借口,拒绝和她结婚了。因此她无论如何得忍些时。
  熬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从香港拍来了电报。那电报,整个的白公馆里的
人都传观过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苏叫去,递到她手里。只有寥寥几个字:“乞来港。
船票已由通济隆办妥。”白老太太长叹了一声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罢!”
她就这样下贱么?她眼里掉下泪来。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发现她已经
是忍无可忍了。一个秋天,她已经老了两年──她可禁不起老!于是她第二次离开
了家上香港来。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险的感觉。她失败了。固然,
女人是喜欢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种范围内。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
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搀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份。
  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
一句:“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
医我的药。”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
  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间。这天晚上,她回到房里来的时候,已经两点钟了。
在浴室里晚妆既毕,熄了灯出来,方才记起了,她房里的电灯开关装置在床头,只
得摸着黑过来,一脚绊在地板上的一只皮鞋上,差一点栽了一跤,正怪自己疏忽,
没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人笑道:“别吓着了!是我的鞋。”流苏停了一回,问
道:“你来做什么?”柳原道:“我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
看得清楚些。”……那晚上的电话的确是他打来的──不是梦!他爱她。这毒辣的
人,他爱她,然而他待她也不过如此!她不由得寒心,拨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十一
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
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流苏慢腾腾摘下了发网,把头发一搅,搅乱
了,夹钗叮铃当啷掉下地来。她又戴上网子,把那发网的梢头狠狠地衔在嘴里,拧
着眉毛,蹲下身去把夹钗一只一只拣了起来,柳原已经光着脚走到她后面,一只手
搁在她头上,把她的脸倒扳了过来,吻她的嘴。发网滑下地去了。这是他第一次吻
她,然而他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无数次了。从前他们
有过许多机会──适当的环境,适当的情调;他也想到过,她也顾虑到那可能性。
然而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现在这忽然成了真
的,两人都糊涂了。流苏觉得她的溜溜转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
冷的镜子。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
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到身上来。
  第二天,他告诉她,他一礼拜后就要上英国去。她要求他带她一同去,但是他
回说那是不可能的。他提议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个一年半载,他也就
回来了。她如果愿意在上海住家,也听她的便。她当然不肯回上海。家里那些人─
─离他们越远越好。独自留在香港,孤单些就孤单些。问题却在他回来的时候,局
势是否有了改变。那全在他了。一个礼拜的爱,吊得住他的心么?可是从另一方面
看来,柳原是一个没长性的人,这样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他没有机会厌倦她,未始
不是于她有利的。一个礼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怀念……他果真带着热情的回忆重新来
找她,她也许倒变了呢!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着反常的娇嫩,一转眼就憔悴了。总
之,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长期的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痛苦的事,几乎是
不可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认柳原是可爱的,他给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
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一点,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他们一同在巴而顿道看了一所房子,坐落在山坡上,屋子粉刷完了,雇定了一
个广东女佣,名唤阿栗,家具只置办了几件最重要的,柳原就该走了。其余都丢给
流苏慢慢的去收拾。家里还没有开火仓,在那冬天的傍晚,流苏送他上船时,便在
船上的大餐间里胡乱的吃了些三明治。流苏因为满心的不得意,多喝了几杯酒,被
海风一吹,回来的时候,便带着三分醉。到了家,阿栗在厨房里烧水替她随身带着
的那孩子洗脚。流苏到处瞧了一遍,到一处开一处的灯。客室里的门窗上的绿漆还
没干,她用食指摸着试了一试,然后把那粘粘的指尖贴在墙上,一贴一个绿迹子。
为什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黄的粉墙上打了一
个鲜明的绿手印。
  她摇摇晃晃走到隔壁屋里去。空房,一间又一间──清空的世界。她觉得她可
以飞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荡荡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洁无纤尘的天花板上。房
间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灯光来装满它,光还是不够,明天她得记着换上几只较强的
灯泡。
  她走上楼梯去。空得好!她急需着绝对的静寂。她累得很,取悦于柳原是太吃
力的事,他脾气向来就古怪;对于她,因为是动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一来就不
高兴。他走了,倒好,让她松下这口气。现在她什么人都不要──可憎的人,可爱
的人,她一概都不要。从小时候起,她的世界就嫌过于拥挤。推着,挤着,踩着,
背着,抱着,驮着,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来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里
剪份指甲也有人在窗户眼里看着。好容易远走高飞,到了这无人之境。如果她正式
做了范太太,她就有种种的责任,她离不了人。现在她不过是范柳原的情妇,不露
面的,她应该躲着人,人也应该躲着她。清静是清静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没有
旁的兴趣。她所仅有的一点学识,全是应付人的学识。凭着这点本领,她能够做一
个贤惠的媳妇,一个细心的母亲。在这里她可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持家”罢,根
本无家可持,看管孩子罢,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俭着过日子罢,她根本用不着为
了钱操心。她怎样消磨这以后的岁月?找悚7d太太打牌去,看戏?然后姘戏子,抽
鸦片,往姨太太们的路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着胸,两只手在背后紧紧互扭着。
那倒不至于!她不是那种下流的人。她管得住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发
疯么?楼上的品字式的三间屋,楼下品字式的三间屋,全是堂堂地点着灯。新打了
□的地板,照得雪亮。没有人影儿。一间又一间,呼喊着空虚……流苏躺到床上去,
又想下去关灯,又动弹不得。后来她听见阿栗趿着木屐上楼来,一路扑秃扑秃关着
灯,她紧张的神经方才渐归松弛。
  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声响了。一炮一炮之间,冬晨的
银雾渐渐散开,山巅,山□子里,全岛的居民都向海上望去,说“开仗了,开仗了。”
谁都不能够相信,然而毕竟是开仗了。流苏孤身留在巴而顿道,哪里知道什么。等
到阿栗从左邻右舍探到了消息,仓皇唤醒了她,外面已经进入酣战的阶段。巴丙顿
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学试验馆,屋顶上架着高射炮,流弹不停地飞过来,尖溜溜一声
长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砰”,落下地去。那一声声的“吱呦呃呃呃
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簌簌飘
动。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的尖端。
  流苏的屋子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家里没有置办米粮,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
空穴来风,所以她感受到恐怖的袭击份外强烈。打电话到跑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
因为全城装有电话的人没有一个不在打电话,询问哪一区较为安全,作避难的计划。
流苏到下午方才接通了,可是那边铃尽管响着,老是没有人来听电话,想必徐先生
徐太太已经匆匆出走,迁到平靖一些的地带。流苏没了主意。炮火却逐渐猛烈了。
邻近的高射炮成为飞机注意的焦点。飞机营营地在顶上盘旋,“孜孜孜……”绕了
一圈又绕回来,“孜孜……”痛楚地,像牙医螺旋电器,直锉进灵魂的深处。阿栗
抱着她的哭泣的孩子坐在客室的门槛上,人仿佛入了昏迷状态,左右摇□c著,喃喃
唱着呓语似的歌曲,哄着拍着孩子。窗外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声,“砰!”
削去屋檐的一角,沙石哗啦啦落下来。阿栗怪叫了一声,跳起身来,抱关孩子就往
外跑。流苏在大门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问道:“你上哪儿去?”阿栗道:“这
儿蹲不得了!我--我带他到阴沟里去躲一躲。”流苏道:“你疯了!你去送死!”
阿栗连声道:“你放我走!我这孩子--就只这么一个--死不得的……阴沟里躲
一躲……”流苏拼命扯住了她,阿栗将她一推,她跌倒了,阿栗做一日和尚撞一天
钟闯出门去。正在这当口,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
朋的箱子,啪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
  流苏只道是没有命了,谁知还活着。一睁眼,只见满地的玻璃屑,满地的太阳
影子。她挣扎着爬起身来,去找阿栗。一□
'7d门,阿栗紧紧搂着孩子,垂着头,把额角抵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人是震糊涂
了。流苏拉了她进来,就听见外面喧嚷着说隔壁落了个炸弹,花园里炸出一个大坑。
这一次巨响,箱子盖关上了,依旧不得安静。继续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盖上用锤
子敲钉,捶不完地捶。从天明捶到天黑,又从天黑捶到天明。
  流苏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没有驶出港口,有没有被击沉。可是她想
起他便觉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
'7b在的这一段,与她的过去毫不相干,像无线电里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恶劣
的天气的影响,劈劈啪啪炸了起来。炸完了,歌是仍旧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
歌已经唱完了,那就没的听了。
  第二天,流苏和阿栗母子分着吃完了罐子里的几片饼乾,精神渐渐衰弱下来,
每一个呼啸着的子弹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脸上的耳刮子。街上轰隆轰隆驰来一辆军用
卡车,意外地在门前停下了。铃一响,流苏自己去开门,见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
紧紧搂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搂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扑,把头磕在门洞子里的水泥
墙上。柳原用另外的一只手托住她的头,急促地道:“受了惊吓罢?别着急,别着
急。你去收拾点得用的东西,我们到浅水湾去。快点,快点!”流苏跌跌冲冲奔了
进去,一面问道:“浅水湾那边不要紧么?”柳原道:“都说不会在那边上岸的。
而且旅馆里吃的方面总不成问题,他们收藏的很丰富。”流苏道:“你的船……”
柳原道:“船没开出去。他们把头等舱的乘客送到了浅水湾饭店。本来昨天就要来
接你的,叫不到汽车,公共汽车又挤不上。好容易今天设法弄到了这部卡车。”流
苏哪里还定得下心整理行装,胡乱扎了个小包裹。柳原给了阿栗两个月的工钱,嘱
咐她看家,两个人上了车,面朝下并排躺在运货的车厢里,上面蒙着黄绿色油布篷,
一路颠簸着,把肘弯与膝盖上的皮都磨破了。
  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苏也怆然,半晌方道:
“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柳原笑道:
“你打算替我守节么?”他们两人都有点神经失常,无缘无故,齐声大笑。而且一
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浑身只打颤。
  卡车在“吱呦呃呃……”的流弹网里到了浅水湾。浅水湾饭店楼下驻扎着军队,
他们仍旧住到楼上的老房间里。住定了,方才发现,饭店里储藏虽富,都是留着给
兵吃的。除了罐头装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面包,麸
皮面包。分配给客人的,每餐只有两块苏打饼乾,或是两块方糖,饿的大家奄奄一
息。
  先两日浅水湾还算平静,后来突然情势一变,渐渐火炽起来。楼上没有掩蔽物,
众人容身不得,都下楼来,守在食堂里,食堂里大开着玻璃门,门前堆着沙袋,英
国兵就在那里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湾里的军舰摸准了炮弹的来源,少不得也一一
还敬。隔着棕榈树与喷水池子,子弹穿梭来往。柳原与流苏跟着大家一同把背贴在
大厅的墙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织出各色的人物,爵爷,公主,
才子,佳人。毯子被挂在竹竿上,迎着风扑打上面的灰尘,啪啪打着,下劲打,打
得上面的人走投无路。炮子儿朝这边射来,他们便奔到那边;朝那边射来,便奔到
这边。到后来一间敞厅打得千疮百孔,墙也坍了一面,逃无可逃,只得坐下地来,
听天由命。
  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
就蒙了双重危险。一颗子弹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
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
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乾净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
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战了。困在浅水湾饭店的男女们缓缓向城中走去。过了黄土崖,红土崖,又
是红土崖,黄土崖,几乎疑心是走错了道,绕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没有这
炸裂的坑,满坑的石子。柳原与流苏很少说话。从前他们坐一截子汽车,也有一席
话,现在走上几十里的路,反而无话可说了。偶然有一句话,说了一半,对方每每
就知道了下文,没有往下说的必要。柳原道:“你瞧,海滩上。”流苏道:“是的。”
海滩上布满了横七竖八割裂的铁丝网,铁丝网外面,淡白的海水□□吞吐淡黄的沙。
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蓝色。野火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流苏道:“那堵墙……”
柳原道:“也没有去看看。”流苏汉了口气道:“算了罢。”柳原走得热了起来,
把大衣脱下来搁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苏道:“你怕热,让我给你拿着。”若
在往日,柳原绝对不肯,可是他现在不那么绅士风了,竟交了给她。再走了一程子,
山渐渐高了起来,不知道是风吹着树呢,还是云影的飘移,青黄的山麓缓缓地暗了
下来。细看时,不是风也不是云,是太阳悠悠地移过山头,半边山麓埋在巨大的蓝
影子里。山上有几座房屋在燃烧,冒着烟--山阴的烟是白的,山阳的是黑烟--
然而太阳只是悠悠地移过山头。
  到了家,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拍着翅膀飞出一群鸽子来。穿堂里满积着尘灰与
鸽粪。流苏走到楼梯口,不禁叫了一声“哎呀。”二层楼上歪歪斜斜大张口躺着她
新置的箱笼,也有两只顺着楼梯滚了下来,梯脚便淹没在绫罗绸缎的洪流里。流苏
弯下腰来,捡起一件蜜合色衬绒旗袍,却不是她自己的东西,满是汗垢,香烟洞与
贱价香水气味。她又发现许多陌生女人的用品,破杂志,开了盖的罐头荔枝,淋淋
漓漓流着残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这屋子里驻过兵么?──带有女人的英国兵?
去得仿佛很仓促。挨户洗劫的本地的贫民,多半没有光顾过,不然,也不会留下这
一切。柳原帮着她大声唤阿栗。末一只灰背鸽,斜刺里穿出来,掠过门洞子里的黄
色的阳光,飞了出去。
  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里的主人们,少了她也还得活下去。他们来不及
整顿房屋,先去张罗吃的,费了许多事,用高价买进一袋米。煤气的供给幸而没有
断,自来水却没有。柳原拎了铅桶到山里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饭来。以后他们每
天只顾忙着吃喝与打扫房间。柳原各样粗活都来得,扫地,拖地板,帮着流苏拧绞
沉重的褥单。流苏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带点家乡风味。因为柳原忘不了马来菜,她
又学会了作油炸“沙袋”,咖哩鱼。他们对于饭食上虽然感到空前的兴趣,还是极
力的撙节着。柳原身边的港币带得不多,一有了船,他们还得设法回上海。
  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长久之计。白天这么忙忙碌碌也就混了过去。一
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的
音阶,“喔……呵……呜……”无穷无尽地叫唤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
三条并行的灰色的龙,一直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喔
……呵……呜……”……叫唤到后来,索性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三条虚无的气,
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墙颓垣,
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绊绊摸来模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
完了。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
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
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这动
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
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
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
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
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买菜,碰着萨黑夷妮公主。萨黑夷妮黄着脸,把蓬松的辫
子胡乱编了个麻花髻,身上不知从哪里借来一件青布棉袍穿着,脚下却依旧趿着印
度式七宝嵌花纹皮拖鞋。她同他们热烈地握手,问他们现在住在哪里,急欲看看他
们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苏的篮子里有去了壳的小蚝,愿意跟流苏学习烧制清蒸蚝
汤。柳原顺口邀了她来吃便饭,她很高兴地跟了他们一同回去。她的英国人进了集
中营,她现在住在一个熟识的,常常为她当点小差的印度巡捕家里。她有扛5c久没
有吃饱过。她唤流苏“白小姐”。柳原笑道:“这是我太太。你该向我道喜呢!”
萨黑夷妮道:“真的□c?你们几时结的婚?”柳原耸耸肩道:“就在中国报上登了
个启事。你知道,战争期间的婚姻,总是潦草的……”流苏没听懂他们的话。萨黑
夷妮吻了他又吻了她。然而他们的饭菜毕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声明他们也难得吃
一次蚝汤。萨黑夷妮没有再上门过。
  当天他们送她出去,流苏站在门槛上,柳原立在她身后,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
上,笑道:“我说,我们几时结婚呢?”流苏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只低下了头,
落下泪来。柳原拉住她的手道:“来来,我们今天就到报馆里去登启事。不过你也
许愿意候些时,等我们回到上海,大张旗鼓的排场一下,请请亲戚们。”流苏道:
“呸!他们也配!”说着,嗤的笑了出来,往后顺势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
到前面去羞她的脸道:“又是哭,又是笑!”
  两人一同走进城去,走到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马路突然下泻,眼见只是一片
空灵──淡墨色的,潮湿的天。小铁门口挑出一块洋瓷招牌,写的是:“赵祥庆牙
医。”风吹得招牌上的铁钩子吱吱响,招牌背后只是那空灵的天。
  柳原歇下脚来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战来,向流苏道:
“现在你可该相信了:‘死生契阔,’我们自己哪儿做得了主?轰炸的时候,一个
不巧──”流苏嗔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说做不了主的话!”柳原笑道:“我
并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脸色,笑道:“不说了。不说了。”
他们继续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们倒真的恋爱起来了!”流苏道:
“你早就说过你爱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
还有工夫恋爱?”
  结婚启事在报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赶了来道喜。流苏因为他们在围城中自
顾自搬到安全地带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脸相迎。柳
原办了酒席,补请了一次客。不久,港沪之间恢复了交通,他们便回上海来了。
  白公馆里流苏只回去过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来。然而麻烦是免不了
的。四奶奶决定和四爷进行离婚,众人背后都派流苏的不是。流苏离了婚再嫁,竟
有这样惊人的成就,难怪旁人要学她的榜样。流苏蹲在灯影里点蚊烟香。想到四奶
奶,她微笑了。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
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
是有点怅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
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
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
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城倾国的人大抵如此。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
─不问也罢!